節度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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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州的風,帶著血腥味,吹了整整三日。
江寒勒住馬韁時,歸義渠的水正泛著異樣的紅——不是夕陽染就的胭脂色,是順著節度使府門縫滲出、淌過青石板路,最終匯入渠中的血。他腰間的墨玉鐵尺忽然發燙,像是三年前在涼州城外,感知到吐蕃遊騎偷襲時的預警,隻是這一次,危險來自於剛剛光複十年的河西腹地。
“江防禦使!您可回來了!”守在府外的士兵見了他,膝蓋一軟差點跪倒,甲胄上的血痂蹭掉一層,露出底下未愈的傷口,“節度使……張節度使他沒了!”
江寒翻身下馬,玄色披風掃過地上的血痕,留下一道深色的印子。他沒問“怎麽沒的”,隻盯著那扇緊閉的朱漆大門——門環上還掛著去年長安送來的宮燈,燈穗被風吹得亂晃,像是在搖晃著十年前的榮光:張議潮帶著歸義軍收複河西十一州,新帝李忱賜金印、封節度,沙州城裏萬人空巷,百姓們舉著胡麻餅喊“此身歸唐”,那時這扇門日日敞開,往來的商隊、述職的將領、歸鄉的流民,都能在門內喝上一碗熱湯。
“誰先發現的?”江寒的聲音很沉,壓過了風裏的嗚咽。
“是後廚的老馮。”士兵的聲音發顫,“昨日寅時,老馮去給節度使送早茶,推開門就見節度使趴在案上,胸口插著一把短刀,刀上……刀上沒有任何標記。府裏的護衛都被打暈在偏院,連節度使貼身的令牌都不見了。”
江寒抬手推開大門,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正廳的案幾上,攤著未寫完的奏疏,墨汁早已幹涸,筆尖卻還懸著一滴墨,像是凝固的淚。張淮深就趴在案前,一身常服被血浸透,右手仍握著一支狼毫筆,指節因用力而泛白——他到死,都還在寫那封請求朝廷冊封的奏疏。
十年了。自從張議潮三年前病逝於長安,張淮深以歸義軍兵馬使的身份鎮守河西,就年年向長安遞奏疏,求一個“河西節度使”的名分。可長安的批複永遠是“暫代”“觀效”,連去年他率部擊退回鶻人的侵擾,朝廷隻賞了百匹綢緞,連一句正式的嘉獎都沒有。
“查過府裏的人了?”江寒蹲下身,指尖避開血痕,輕輕拂過張淮深的袖口——那裏繡著一朵小小的沙棘花,是張議潮生前最愛的紋樣,張淮深穿了十年,袖口都磨出了毛邊。
“查了,除了被打暈的護衛,沒人見過陌生人。”一旁的捕頭苦著臉回話,“而且……而且節度使胸口的刀傷很奇怪,刀刃是從正麵刺入的,角度刁鑽,像是……像是熟人作案。”
熟人作案。江寒的指尖猛地一頓。他想起半月前離開沙州時,張淮深在歸義渠旁送他的場景。那時渠邊的麥子剛抽穗,張淮深摸著麥芒笑:“江兄,等你從瓜州回來,說不定長安的聖旨就到了。到時候咱們在府裏擺酒,喝個三天三夜。”那時他還打趣:“節度使的酒,我可等著喝。”可如今,酒沒喝成,人先沒了。
“江防禦使!長安有急信!”府門外忽然傳來馬蹄聲,一個驛卒翻身下馬,手裏舉著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鴻臚寺八百裏加急,說是陛下親批的!”
江寒接過信,火漆上印著“大唐鴻臚寺”的印記。他拆開信,信紙在風裏微微顫抖——信上的字跡是鴻臚寺卿的手筆,內容卻像一把冰錐,狠狠紮進他的心裏:“張淮深暫代河西事務期間,治下多有不穩,今據沙州密報,其部眾嘩變,淮深已死。陛下念其叔父議潮之功,不予追責,令河西眾將速推賢能,暫掌事務,待朝廷派員查驗後,再議節度使冊封事宜。”
嘩變?江寒攥緊信紙,指節泛白。張淮深在河西十年,待將士如兄弟,待百姓如家人,去年沙州大旱,他還親自帶著將士去歸義渠挖渠,怎麽可能嘩變?這分明是長安在混淆視聽,像是早就知道張淮深會死,連說辭都準備好了。
“江防禦使,您看這……”捕頭湊過來,見江寒臉色難看,話沒說完就咽了回去。
江寒將信紙塞進懷裏,目光掃過正廳的梁柱——柱子上刻著密密麻麻的名字,是十年間戰死的歸義軍將士。他忽然想起張議潮臨終前對他說的話:“河西的繁華是假的,長安的信任也是假的。歸義軍握著兵權,朝廷一日不放心,河西就一日不得安寧。”那時他還不信,如今才知,老節度使早已看透了這風雨飄搖的大唐。
“封鎖節度使府,任何人不得入內。”江寒站起身,墨玉鐵尺在腰間微微作響,“傳我命令,歸義軍各部嚴守駐地,沒有我的令牌,不許調動一兵一卒。另外,派人去瓜州通知陳武,讓他立刻率部回沙州,守住歸義渠的糧倉。”
“是!”士兵和捕頭齊聲應道,轉身快步離去。
江寒獨自留在正廳,望著張淮深的遺體,忽然覺得沙州的風格外冷。他想起十年前收複涼州時,張淮深還是個少年,跟著張議潮衝在最前麵,手裏的刀砍卷了刃,卻還笑著喊“江兄,你看我殺了多少吐蕃人”;想起三年前張議潮病逝,張淮深在靈前發誓“定守住河西,不負叔父,不負大唐”;想起昨日寅時,那個本該送早茶的老馮,推開大門時看到的慘狀——他到底是被誰殺的?是長安派來的人?還是河西內部覬覦兵權的將領?
夜色漸濃,沙州城裏的燈火一盞盞亮起,卻沒有往日的熱鬧。百姓們都知道了張淮深的死訊,家家戶戶閉門不出,隻有巡夜的士兵腳步聲,在空蕩的街道上回蕩。江寒站在節度使府的屋頂上,望著遠處歸義渠的燈火,忽然吹起了腰間的玉笛——那是張議潮生前送他的“涼州曲”玉笛,旋律蒼涼,在夜裏飄得很遠,像是在呼喚著什麽,又像是在哀悼著什麽。
忽然,一道黑影從屋頂的陰影裏閃過。江寒的玉笛猛地停住,腰間的鐵尺脫手而出,化作一道玄色閃電,直取黑影的後心。黑影反應極快,側身避開鐵尺,反手甩出一把短刀,刀光在夜色裏泛著冷光,直逼江寒的麵門。
江寒腳尖一點,身形如孤鴻般掠起,避開短刀的同時,右手接住飛回的鐵尺,對著黑影冷冷道:“閣下深夜潛入節度使府,是為了什麽?”
黑影沒有說話,隻是摘下頭上的鬥笠。月光落在她的臉上,江寒愣住了——那是張淮深的妹妹,張靈月。她穿著一身黑衣,臉上沾著塵土,眼裏卻含著淚:“江兄,我哥不是被嘩變的士兵殺的,是被長安來的人殺的!”
“你怎麽知道?”江寒的心頭一沉。
“我昨晚在府裏的偏院,看到一個穿紫袍的人進了我哥的書房。”張靈月的聲音發顫,“那人手裏拿著一封蓋著玉璽的信,說是陛下要冊封我哥為節度使。我哥信了,跟著他進了書房,然後……然後我就聽到一聲慘叫,等我衝進去時,我哥已經倒在地上,那人早就不見了!”
紫袍人?蓋著玉璽的信?江寒的眉頭皺得更緊了。長安城裏穿紫袍的,非富即貴,能拿著蓋著玉璽的信的,更是隻有少數幾人。難道真的是朝廷派人殺了張淮深?可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張淮深年年求冊封,明明是對朝廷忠心耿耿。
“江兄,你一定要為我哥報仇!”張靈月跪在屋頂上,對著江寒重重一拜,“河西不能沒有歸義軍,更不能讓我哥死得不明不白!”
江寒扶起張靈月,目光堅定:“你放心,我一定會查清楚真相,給張節度使,給河西百姓一個交代。隻是現在,你不能留在沙州,這裏太危險了。我讓人送你去瓜州,待事情平息後,再回來。”
張靈月點了點頭,擦幹眼淚:“好,我聽江兄的。隻是我哥的奏疏……他寫了十年的奏疏,不能就這麽白費了。”
江寒望向正廳案幾上的奏疏,心裏忽然湧起一股酸楚。他知道,張淮深想要的從來不是什麽兵權,隻是一個朝廷認可的名分,一個“河西節度使”的身份,讓他能名正言順地守護這片土地。可就是這麽一個簡單的願望,到死都沒能實現。
“我會帶著他的奏疏,去長安一趟。”江寒輕聲說,“我要去問問陛下,問問長安的那些大臣,張淮深十年守河西,到底犯了什麽罪,要落得這樣的下場。”
當夜,江寒安排人送走了張靈月,然後回到節度使府,將張淮深的遺體收斂入棺。他在棺木裏放了那支寫了十年的奏疏,放了那朵繡在袖口的沙棘花,還放了一塊刻著“歸義軍”三字的青銅令牌——那是張議潮當年傳給張淮深的,如今,該由他暫時保管了。
次日清晨,江寒騎著馬,帶著張淮深的奏疏和那支玉笛,離開了沙州。歸義渠的水依舊在流,隻是水色清明了許多,像是昨夜的血都被衝散了。可江寒知道,有些東西,一旦被血浸染,就再也洗不掉了——比如河西的人心,比如大唐的國運。
他望著西方的天空,心裏暗暗發誓:這一次去長安,無論付出什麽代價,都要查清楚張淮深的死因,都要為歸義軍討一個公道。隻是他不知道,長安城裏等待他的,是更大的陰謀,是更深的黑暗,而那個風雨飄搖的大唐,已經快要撐不住了。
長安的雨,下得纏綿。
江寒立在朱雀大街的茶館二樓,指尖摩挲著懷裏的奏疏,紙張邊緣被雨水浸得發潮。樓下的青石板路上,一輛輛馬車碾過積水,濺起細碎的水花,其中一輛紫袍宦官乘坐的馬車格外紮眼——車簾掀開的瞬間,江寒瞥見車內坐著的人,竟是鴻臚寺卿李旬。
三日前,江寒抵達長安,本想直接入宮麵聖,卻被宮門的禁軍攔在門外,說“陛下龍體欠安,暫不見外臣”。他在宮門外守了三日,每日都能看到李旬帶著不同的官員進出宮門,卻始終沒能見到那位年僅十七歲的唐帝。
“江兄,別等了。”茶館的夥計端來一杯熱茶,壓低聲音道,“最近宮裏不太平,聽說陛下沉迷丹藥,朝政都被樞密使和李卿把持著。您要找的李旬大人,剛從宮裏出來,聽說要去平康坊的醉仙樓赴宴。”
江寒接過熱茶,指尖傳來一陣暖意。他想起張靈月說的“穿紫袍的人”,李旬正是穿紫袍的鴻臚寺卿,而且張淮深死訊的信,就是他寫的。或許,醉仙樓的宴會上,能找到一些線索。
暮色降臨時,江寒跟著李旬的馬車來到了醉仙樓。醉仙樓裏燈火通明,絲竹聲不絕於耳,二樓的雅間裏,傳來陣陣歡聲笑語。江寒翻身躍上屋頂,揭開瓦片,目光透過縫隙望進去——雅間裏坐著七八個人,為首的正是李旬,他身邊坐著一個穿著緋色官袍的人,正是當朝樞密使王守澄。
“李卿,河西的事辦得不錯。”王守澄端著酒杯,臉上帶著笑容,“張淮深一死,歸義軍群龍無首,朝廷再派個人去,就能牢牢掌控河西了。”
李旬連忙舉杯,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這都是樞密使的功勞。若不是您讓我偽造聖旨,騙張淮深入局,那小子也不會這麽容易就死。隻是……隻是張淮深的妹妹張靈月不見了,會不會留下後患?”
“一個小丫頭片子,能成什麽氣候?”王守澄不屑地笑了笑,“再說,咱們已經對外宣稱是歸義軍嘩變殺了張淮深,就算有人懷疑,也查不到咱們頭上。陛下那邊,隻需要說河西需要穩定,讓他盡快派人去接管就行。”
江寒的指尖猛地攥緊,鐵尺在腰間微微作響。原來,張淮深真的是被他們殺的!他們偽造聖旨,騙張淮深相信朝廷要冊封他為節度使,然後趁機下手,再嫁禍給嘩變的士兵,一步步將歸義軍的兵權納入囊中。
“那江寒呢?”李旬又問,“聽說他已經到了長安,還在宮門外守了三日,看樣子是想為張淮深報仇。”
“江寒?”王守澄的臉色沉了沉,“那個江湖人,倒是有些本事。不過沒關係,咱們隻要不讓他見到陛下,再派人盯著他,他翻不起什麽浪花。實在不行,就給他安個通敵叛國的罪名,殺了便是。”
江寒再也聽不下去,翻身從屋頂躍下,一腳踹開雅間的門。雅間裏的人頓時愣住了,李旬臉色發白,王守澄則猛地站起身,厲聲喝道:“大膽狂徒!竟敢擅闖醉仙樓!來人啊,把他拿下!”
“拿下我?”江寒冷笑一聲,腰間的鐵尺脫手而出,直取王守澄的麵門,“你們偽造聖旨,殺害張節度使,還有臉叫人拿下我?”
王守澄身邊的護衛立刻衝了上來,手裏的刀對著江寒劈來。江寒側身避開,鐵尺橫掃,將幾個護衛打倒在地。李旬趁機想跑,卻被江寒一腳踹倒,摔在地上動彈不得。
“說!是誰讓你們殺張淮深的?”江寒的鐵尺抵在王守澄的脖子上,聲音冰冷。
王守澄臉色發白,卻還嘴硬:“你……你別胡說!張淮深是被嘩變的士兵殺的,與我們無關!你再胡來,就是謀逆!”
“謀逆?”江寒的鐵尺又逼近了幾分,“你們殺害朝廷命官,偽造聖旨,才是真正的謀逆!今日我就要替張節度使,替歸義軍的將士們,清理門戶!”
就在這時,外麵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接著,一群禁軍衝了進來,將雅間團團圍住。為首的禁軍將領對著江寒喊道:“陛下有旨,江寒擅闖醉仙樓,毆打朝廷命官,即刻拿下!”
江寒一愣,隨即明白過來——這是王守澄早就安排好的。他想反抗,可禁軍人數眾多,而且手裏都拿著弓箭,隻要他一動,就會被亂箭射死。
“拿下!”禁軍將領一聲令下,幾個禁軍衝了上來,將江寒按在地上,奪走了他腰間的鐵尺。
王守澄整理了一下官袍,走到江寒麵前,居高臨下地說:“江寒,你太天真了。在這長安城裏,陛下的聖旨,也未必有我一句話管用。你想為張淮深報仇?下輩子吧!”
江寒被禁軍押著,走出醉仙樓。外麵的雨還在下,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臉上,像是在嘲笑他的無能。他望著宮城的方向,心裏充滿了絕望——他以為來到長安就能查清楚真相,就能為張淮深報仇,可沒想到,長安比河西更黑暗,這裏的人,比吐蕃人更陰險。
就在江寒被押著走向禁軍大營時,一輛馬車從旁邊駛過。車簾掀開,一個熟悉的身影探出頭來——是蘇衍。他對著江寒使了個眼色,然後悄悄塞給了他一張紙條。
江寒趁著禁軍不注意,將紙條攥在手裏。到了禁軍大營,他被關進了一間牢房。牢房裏陰暗潮濕,牆角長滿了青苔。他攤開紙條,上麵是蘇衍的字跡:“今夜三更,我會來救你。張淮深之死,並非王守澄一人所為,陛下也知情。”
陛下也知情?江寒的心頭一震。他想起那位年僅十七歲的皇帝,想起他在宮門外遠遠看到的身影——那個穿著龍袍,卻顯得有些懦弱的少年,難道真的默許了王守澄的所作所為?
深夜三更,牢房的門被悄悄打開。蘇衍走了進來,手裏拿著一套禁軍的衣服:“江兄,快換上,跟我走。”
江寒跟著蘇衍走出禁軍大營,鑽進了一輛馬車。馬車在長安的街道上疾馳,蘇衍才緩緩開口:“江兄,你知道嗎?張淮深死後,陛下不僅沒有追究,反而立刻下旨,讓王守澄推薦的人去河西接管歸義軍。我在鴻臚寺翻到了一份密詔,上麵寫著‘歸義軍兵權過重,恐生異心,宜除其首,分其部’。”
“所以,殺張淮深,是陛下的意思?”江寒的聲音發顫。
蘇衍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了無奈的神色:“陛下登基才兩年,一直被王守澄等人把持著朝政。他想奪回權力,就必須掌控兵權。河西的歸義軍有五萬之眾,是朝廷最大的外軍。陛下擔心張淮深勢力太大,不聽朝廷號令,所以才默許王守澄殺了他,然後派自己人去接管歸義軍。”
江寒靠在馬車上,閉上眼睛。他忽然覺得很可笑——張淮深十年守河西,對朝廷忠心耿耿,年年求冊封,可最後卻死在了自己效忠的皇帝手裏。而歸義軍的將士們,還在河西浴血奮戰,守護著大唐的土地,卻不知道他們守護的,是一個多麽冷血無情的王朝。
“那現在怎麽辦?”江寒睜開眼睛,目光堅定,“我不能就這麽離開長安,我要讓天下人知道真相,要為張淮深報仇。”
“江兄,你別衝動。”蘇衍連忙勸道,“現在長安到處都是王守澄的人,你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而且,陛下已經下旨,說你通敵叛國,全國通緝你。你現在最應該做的,是回到河西,帶領歸義軍,守住河西的土地。隻要歸義軍還在,就還有希望。”
江寒沉默了。蘇衍說得對,他現在回到河西,才能保住歸義軍,才能保住張議潮和張淮深用命換來的河西。至於長安的真相,至於報仇,隻能等以後再說了。
“好,我回河西。”江寒說,“蘇兄,多謝你救了我。日後若有機會,我定會回來找你。”
蘇衍點了點頭,從懷裏掏出一張通關文牒:“這是我偽造的通關文牒,你拿著它,就能順利出長安。路上小心,王守澄的人肯定會追殺你。”
江寒接過通關文牒,對著蘇衍重重一拜:“大恩不言謝,此恩江某必報。”
馬車在明德門外停下。江寒換上一身平民的衣服,拿著通關文牒,順利出了城門。城外的官道上,一輛早已備好的馬車在等著他。他翻身上馬,回頭望了一眼長安的方向,心裏充滿了悲涼。
長安的雨還在下,像是在為張淮深哭泣,也像是在為這個風雨飄搖的大唐哭泣。江寒知道,他這一離開,長安的黑暗會更加肆無忌憚,河西的未來也會更加艱難。可他沒有退路,隻能帶著張淮深的遺願,帶著歸義軍的希望,回到河西,守住那片用鮮血換來的土地。
他催馬向西,馬蹄濺起的水花,在身後留下一串長長的痕跡。他不知道,自己這一去,還能不能再回到長安;也不知道,那個岌岌可危的大唐,還能續命多少年。他隻知道,隻要歸義軍還在,隻要河西還在,大唐就還有一線希望。而他,會用自己的生命,守護這一線希望,直到最後一刻。
河西的霧,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江寒回到沙州時,歸義軍的軍營裏正彌漫著一股不安的氣息。陳武帶著瓜州的兵馬守在歸義渠旁,見了他,立刻迎上來,聲音沙啞:“江兄,你可回來了!長安那邊……怎麽樣?”
江寒搖了搖頭,目光掃過營地裏的士兵——他們大多穿著舊甲胄,臉上帶著疲憊,卻依舊握著手中的刀,警惕地盯著四周。他知道,張淮深的死,讓歸義軍失去了主心骨,若再不穩定軍心,河西就真的要亂了。
“長安那邊,王守澄和李旬偽造聖旨,殺害了張節度使。”江寒的聲音很沉,卻足夠讓周圍的士兵都聽到,“陛下知情,卻默許了他們的所作所為,還派了人來河西接管歸義軍。”
士兵們頓時炸開了鍋,有人憤怒地大喊:“什麽?陛下竟然默許他們殺張節度使!我們為大唐守了十年河西,難道就落得這樣的下場?”
“不如反了!”有人喊道,“反正朝廷也不信任我們,我們不如自立為王,守住河西這片土地!”
“住口!”江寒厲聲喝道,“張節度使十年守河西,為的是什麽?是為了讓河西歸唐,讓百姓安居樂業!你們現在反了,就是辜負了張節度使的心血,辜負了歸義軍的使命!”
士兵們安靜下來,臉上露出了迷茫的神色。是啊,他們為大唐守河西,可大唐卻這樣對待他們,他們到底該何去何從?
“江兄,那我們現在怎麽辦?”陳武問道,“朝廷派來的人估計很快就到了,我們總不能就這樣把河西交出去吧?”
江寒走到營地裏的高台上,目光掃過所有士兵:“歸義軍的兄弟們,張節度使雖然死了,但歸義軍的精神還在!河西是我們用鮮血換來的,絕不能交給那些奸臣!從今日起,我江寒暫代歸義軍兵馬使,帶領大家守住河西!朝廷派來的人,若是真心為河西百姓著想,我們歡迎;若是想奪走我們的兵權,我們就和他們拚到底!”
“拚到底!拚到底!”士兵們齊聲呐喊,聲音震耳欲聾,驅散了營地裏的不安氣息。
江寒知道,這隻是暫時穩定了軍心。朝廷派來的人很快就會到,到時候,一場新的衝突在所難免。而且,河西內部也不是鐵板一塊——張淮深死後,有些將領覬覦兵權,已經開始暗中聯係朝廷派來的人了。
三日後,朝廷派來的河西節度使抵達沙州。他叫李溫,是王守澄的侄子,穿著一身嶄新的節度使袍服,帶著上千名禁軍,耀武揚威地走進了沙州城。
李溫一到沙州,就立刻召見了江寒和歸義軍的將領。他坐在節度使府的正廳裏,居高臨下地說:“陛下念及歸義軍將士守河西有功,特賜你們良田千畝,綢緞萬匹。從今日起,歸義軍的兵權由我接管,你們都要聽我的號令。”
江寒站在將領們中間,冷冷地說:“李節度使,歸義軍的兵權,是張議潮老節度使和張淮深節度使用命換來的,是用來守護河西百姓的,不是用來給朝廷奸臣謀私利的。你若真心為河西百姓著想,我們自然聽你的號令;可你若是想把歸義軍變成王守澄的私人軍隊,我們絕不會答應。”
李溫的臉色沉了下來:“江寒,你好大的膽子!竟敢質疑朝廷的安排!來人啊,把他拿下!”
李溫身邊的禁軍立刻衝了上來,卻被歸義軍的將領們攔住。營地裏的士兵也聽到了動靜,紛紛拿起武器,圍在了節度使府外。
“李節度使,你別太過分!”陳武厲聲喝道,“這裏是河西,不是長安!不是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的!”
李溫沒想到歸義軍的反應這麽激烈,頓時有些慌了。他知道,歸義軍有五萬之眾,自己帶來的上千名禁軍根本不是對手。他強裝鎮定地說:“好,好!我不拿他就是了。隻是歸義軍的兵權,必須由我接管,這是陛下的旨意,你們不能違抗。”
江寒冷笑一聲:“陛下的旨意?張淮深節度使十年守河西,年年求冊封,陛下為何不給他節度使的名分?反而默許王守澄殺了他?現在派你來接管歸義軍,不過是想奪走我們的兵權罷了。”
李溫被問得啞口無言,隻能尷尬地說:“這些都是朝廷的事,與你無關。你隻要聽我的號令就行。”
“我們不會聽你的號令。”江寒說,“除非你能證明,你是真心為河西百姓著想,能像張議潮老節度使和張淮深節度使那樣,守護好河西的土地。否則,我們絕不會把兵權交給你。”
李溫知道,自己無法說服江寒和歸義軍的將領們。他隻能暫時妥協:“好,我給你們時間考慮。三日之後,我再來聽你們的答複。”
說完,李溫帶著禁軍離開了節度使府。歸義軍的將領們圍了上來,紛紛問道:“江兄,接下來怎麽辦?李溫肯定不會善罷甘休,他一定會想辦法奪走我們的兵權。”
江寒走到正廳的案幾前,拿起張淮深未寫完的奏疏,輕聲說:“張節度使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得到朝廷的認可,讓河西歸唐,讓百姓安居樂業。我們不能辜負他的願望。三日之後,我們就和李溫談判,讓他答應我們的條件:第一,為張節度使平反,追封他為河西節度使;第二,歸義軍的兵權依舊由我們掌握,李溫隻負責行政事務;第三,朝廷必須減免河西百姓的賦稅,幫助我們恢複生產。如果他答應這些條件,我們就接受他的管轄;如果他不答應,我們就和他拚到底。”
將領們紛紛點頭:“好,就按江兄說的辦!我們相信江兄,一定能帶領我們守住河西!”
三日之後,李溫再次來到節度使府。江寒將他們的條件告訴了李溫。李溫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答應了——他知道,自己沒有能力對抗歸義軍,隻能先答應下來,再想辦法向王守澄匯報。
為張淮深平反的聖旨很快就到了沙州。聖旨上追封張淮深為河西節度使,讚揚他“十年守河西,功在社稷”。歸義軍的將士們和沙州的百姓們,都來到節度使府外,哭著喊著張淮深的名字。江寒站在正廳裏,望著外麵的百姓,心裏充滿了欣慰——張淮深終於得到了他應有的名分,雖然來得晚了一些,但終究是來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江寒帶領歸義軍的將士們,開始恢複河西的生產。他們加固歸義渠,開墾荒地,種植糧食,還開通了絲綢之路的商道,讓河西的經濟漸漸恢複了往日的繁華。李溫雖然名義上是河西節度使,卻什麽事都插不上手,隻能眼睜睜地看著江寒掌控著河西的軍政事務。
可江寒知道,這隻是暫時的平靜。長安的王守澄絕不會善罷甘休,他一定會派更多的人來河西,想辦法奪走歸義軍的兵權。而且,大唐的國運已經岌岌可危,各地的藩鎮割據越來越嚴重,農民起義也此起彼伏。河西雖然暫時穩定了,但隨時都可能被卷入更大的戰亂之中。
一日,江寒來到歸義渠旁,望著流淌的渠水,忽然吹起了腰間的玉笛。《涼州曲》的旋律在風裏回蕩,像是在訴說著河西的曆史,也像是在預示著河西的未來。他想起張議潮,想起張淮深,想起那些戰死的歸義軍將士們,心裏忽然湧起一股力量。
他知道,無論大唐的國運如何,無論長安的黑暗如何,他都會帶領歸義軍,守護好河西這片土地,守護好張議潮和張淮深用命換來的榮光。他不知道這個風雨飄搖的王朝還能續命多少年,但他知道,隻要歸義軍還在,隻要河西還在,大唐就還有一線希望。而他,會用自己的生命,守護這一線希望,直到最後一刻。
風從歸義渠吹過,帶著麥香和胡楊的氣息,吹向遠方。江寒的身影在風中顯得格外堅定,他知道,接下來的路還很長,還有很多困難等著他去克服。但他無所畏懼,因為他的身後,是五萬歸義軍將士,是河西的萬千百姓,是張議潮和張淮深未竟的事業,是大唐最後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