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人不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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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寒與顧晚晴並肩走下不見山的石階時,暮色正濃。殘陽如血,潑灑在連綿的山巒之上,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又細又長。顧晚晴懷裏揣著燕巨子贈予的墨家密箋,箋上寫著飛天城破局之法,指尖觸到那微涼的箋紙,她緊繃的肩頭才微微鬆弛了些。
    “江大哥,”她忽然開口,聲音被山風吹得有些發顫,“我總覺得,秦川的事,沒那麽簡單。”
    江寒勒住馬韁,回頭看她。少女眉眼間還帶著未脫的稚氣,可那雙清澈的眸子裏,卻盛著與年齡不符的憂慮。他抬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頭,語氣沉穩:“有我在。”
    三個字,像一顆定心丸。顧晚晴抬頭望他,看見他腰間那柄墨色長刀在暮色裏泛著冷光,刀身上“守墨之心”四個字,被夕陽鍍上了一層金邊。她忽然想起三年前,也是在這座山裏,他替她擋下了一頭受驚的野豬,那時他的背影,也是這般可靠。
    兩人一路南下,不出三日,便抵達了秦川城外。
    昔日雄城,如今已是斷壁殘垣。城門口的吊橋早已斷裂,歪歪斜斜地懸在護城河上,河水渾濁,漂著腐爛的水草和殘破的旌旗。城牆上的箭孔裏,還嵌著鏽蝕的箭鏃,風一吹,便發出嗚嗚的聲響,像是亡魂在低泣。
    江寒牽著馬,與顧晚晴緩步走進城門。街巷裏空無一人,隻有幾隻野狗在廢墟裏刨著什麽,看見他們,便夾著尾巴跑開了。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腐味和硝煙味,嗆得人鼻腔發酸。
    “爹說,秦川陷落後,有不少百姓躲進了城南的破廟裏。”顧晚晴低聲道,“我們先去那裏看看。”
    江寒點頭。兩人穿過一條堆滿瓦礫的街巷,果然在城南看見了一座破敗的土地廟。廟門半掩著,裏麵隱隱傳來孩童的啼哭和大人的歎息。
    顧晚晴快步上前,推開廟門。
    廟院裏,擠著數十個衣衫襤褸的百姓,老弱婦孺居多,一個個麵黃肌瘦,眼神麻木。看見江寒和顧晚晴,他們先是警惕地縮了縮身子,隨即又露出了幾分希冀。
    “姑娘,你是來救我們的嗎?”一個拄著拐杖的老者顫巍巍地問道。
    顧晚晴眼眶一紅,連忙搖頭:“老伯,我是飛天城顧長風的女兒,我和這位江少俠,是來查明秦川陷落真相,救大家出去的。”
    “顧城主?”老者眼睛一亮,隨即又黯淡下去,“顧城主不是失蹤了嗎?飛天城都成了一座死城……”
    “我爹沒事。”顧晚晴忙道,“他是故意藏起來的,就是為了引蛇出洞。”
    她話音未落,廟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由遠及近,帶著一股肅殺之氣。
    江寒臉色一變,猛地將顧晚晴拉到身後,守墨刀“嗆啷”出鞘。
    廟門被一腳踹開,一群穿著玄色勁裝的人闖了進來,為首的是一個身材魁梧的漢子,臉上帶著一道刀疤,腰間係著千夜繡金樓的夜梟令牌。
    “顧小姐,我們找你好久了。”刀疤臉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黃牙,“墨魘大人說了,隻要你肯交出烏金的下落,我們便放了這些百姓。”
    “墨魘不是被燕巨子擒住了嗎?”顧晚晴驚道。
    刀疤臉冷笑一聲:“墨魘大人不過是受了點輕傷,早就逃出來了。他還說了,窮奇師大人已經到了飛天城,顧城主的性命,就在他的手裏攥著。”
    顧晚晴的臉色瞬間慘白。
    江寒握著刀柄的手驟然收緊,墨色刀光映著他冷冽的眉眼:“千夜繡金樓,當真以為江湖無人了?”
    “江湖?”刀疤臉嗤笑,“現在的江湖,早就成了窮奇師大人的天下!”
    他一揮手,身後的玄衣人便持刀衝了上來。江寒不退反進,守墨刀舞出一片密不透風的刀光,刀風獵獵,帶著一股墨色的銳氣,所過之處,玄衣人紛紛倒地。
    顧晚晴從懷裏掏出幾枚銀針,手腕輕揚,銀針便如流星般射向那些玄衣人的穴道。她的醫術是跟不見山的老道學的,一手銀針出神入化,片刻間,便有十幾個玄衣人癱倒在地,動彈不得。
    刀疤臉見狀,勃然大怒,提刀朝著顧晚晴砍來。江寒眼疾手快,側身擋在顧晚晴身前,守墨刀與對方的大刀相撞,“鐺”的一聲巨響,刀疤臉虎口開裂,大刀脫手飛出。
    江寒反手一刀,刀背重重砸在刀疤臉的後頸上。刀疤臉悶哼一聲,昏了過去。
    廟院裏的百姓見狀,紛紛歡呼起來。
    江寒將守墨刀歸鞘,轉身看向顧晚晴:“窮奇師在飛天城,我們必須立刻趕過去。”
    顧晚晴點了點頭,目光落在那些百姓身上,麵露難色:“可他們……”
    “我留下來保護他們。”一個年輕的漢子站了出來,他是秦川陷落時幸存的士兵,名叫趙虎,“江少俠,顧小姐,你們放心去,我們在這裏等你們回來。”
    江寒看著趙虎堅定的眼神,點了點頭,從懷裏掏出那枚墨家令牌:“持此令,可調動附近的墨家弟子,他們會來接應你們。”
    趙虎接過令牌,鄭重地抱了抱拳。
    江寒與顧晚晴不敢耽擱,連夜策馬趕往飛天城。
    三日之後,兩人終於抵達了飛天城外。
    飛天城,素有“江湖眼”之稱,城高牆厚,易守難攻。可如今,整座城池都被一層淡淡的黑霧籠罩著,城門緊閉,城樓上看不見一個守衛,隻有一麵黑色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旗幟上,繡著一隻猙獰的窮奇圖案。
    “這黑霧,是窮奇師的迷魂瘴。”顧晚晴皺眉道,“吸入者,會迷失心智,淪為行屍走肉。”
    江寒從懷裏掏出一個錦囊,正是墨老道留下的那個,裏麵還剩一些墨色粉末:“這是山中見墨的本源,應該能化解迷魂瘴。”
    他將錦囊打開,取出粉末,撒向空中。奇異的是,那些墨色粉末一碰到黑霧,便化作一道道細微的金光,黑霧像是遇到了克星,迅速退散開來。
    城門下,露出了一道縫隙。
    江寒與顧晚晴對視一眼,翻身下馬,小心翼翼地走進了城門。
    城裏的景象,比秦川還要淒慘。街巷裏,到處都是麵無表情的百姓,他們眼神空洞,漫無目的地走著,像是被抽走了靈魂。
    “爹!”顧晚晴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顧長風的貼身護衛,老忠。她快步上前,想要叫醒他,可老忠卻像是沒看見她一樣,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迷魂瘴的毒性很強,尋常方法,根本解不了。”江寒沉聲道,“燕巨子的密箋上,可有破瘴之法?”
    顧晚晴連忙掏出密箋,仔細看了起來。片刻後,她眼睛一亮:“密箋上說,窮奇師的迷魂瘴,是以烏金為引煉製的,而破解之法,就在墨家的禁地——墨心閣裏。墨心閣裏,藏著一枚墨心珠,能淨化天下至毒。”
    “墨心閣在哪裏?”
    “就在城主府的地下。”
    兩人立刻朝著城主府的方向走去。
    城主府的大門敞開著,裏麵靜悄悄的,隻有風吹過庭院的聲響。兩人走進大堂,隻見大堂中央的椅子上,坐著一個穿著黑袍的人,他臉上戴著一張骷髏麵具,正是窮奇師。
    而他的腳下,跪著一個人,正是顧長風。
    “爹!”顧晚晴失聲驚呼。
    顧長風抬起頭,看見女兒,眼中閃過一絲痛苦,隨即又被空洞取代。
    “顧小姐,江少俠,別來無恙。”窮奇師的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石頭在摩擦,“我等你們很久了。”
    江寒握緊守墨刀,眼神冷冽:“窮奇師,你處心積慮,到底想幹什麽?”
    “幹什麽?”窮奇師狂笑起來,笑聲尖銳刺耳,“我要這江湖,都臣服於我!烏金能鑄神兵,迷魂瘴能控人心,有了這兩樣東西,我便是天下之主!”
    “你做夢!”江寒怒喝一聲,提刀便衝了上去。
    窮奇師冷哼一聲,抬手一揮,一道黑色的毒霧朝著江寒射來。江寒早有防備,側身躲過,守墨刀直刺窮奇師的咽喉。
    就在這時,窮奇師身後的屏風忽然被推開,一道紫色的身影掠了出來,正是燕巨子。她手中握著一根紫色的長鞭,長鞭如靈蛇般纏住了窮奇師的手腕。
    “窮奇,二十年前,你叛出墨家,今日,我便替師門清理門戶!”
    窮奇師顯然沒料到燕巨子會在這裏,他吃了一驚,隨即冷笑:“燕丫頭,你以為憑你,就能攔得住我?”
    他手腕一翻,掙脫了長鞭,從懷裏掏出一枚黑色的珠子,朝著燕巨子擲去。珠子落地,瞬間炸開,化作一團濃濃的黑霧。
    “是化血散!”顧晚晴驚呼。
    江寒立刻掏出墨色粉末,撒向黑霧。金光再次亮起,黑霧迅速消散。
    可就在這時,窮奇師忽然朝著顧長風衝了過去,手中的匕首,直刺顧長風的心髒。
    “爹!”顧晚晴臉色慘白,想要衝過去,卻被一道玄影攔住了。是墨魘。
    墨魘的臉上,依舊帶著青銅麵具,他手中的長劍,直指顧晚晴的咽喉:“顧小姐,別亂動。”
    江寒見狀,心急如焚。他想要去救顧長風,可窮奇師的攻勢越來越猛,燕巨子漸漸有些招架不住。
    就在這危急關頭,顧長風忽然猛地抬起頭,眼中的空洞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決絕。他猛地掙脫束縛,朝著窮奇師撞了過去。
    窮奇師猝不及防,被顧長風撞得踉蹌了幾步。顧長風趁機奪過他手中的匕首,反手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爹!”顧晚晴撕心裂肺地喊道。
    窮奇師愣了一下,隨即狂笑起來:“顧長風,你倒是有幾分骨氣!可惜,晚了!”
    他抬手,想要了結顧長風的性命。可就在這時,江寒忽然想起了什麽,他朝著燕巨子大喊:“燕巨子!墨心珠!”
    燕巨子恍然大悟,她手腕一翻,從懷裏掏出一枚晶瑩剔透的墨色珠子,正是墨心珠。她將墨心珠擲向空中,珠子瞬間爆發出一道耀眼的金光。
    金光所過之處,那些被迷魂瘴控製的百姓,眼神漸漸恢複了清明。而窮奇師和墨魘,像是被燙到了一樣,發出一陣淒厲的慘叫。
    窮奇師的骷髏麵具,在金光中碎裂開來,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江寒看著那張臉,瞳孔驟然收縮。
    那是巨子三傑裏,主張以毒製衡的那一位——墨毒!
    “原來,你就是墨毒!”燕巨子冷聲道,“二十年前,你偷走墨家秘籍,煉製毒術,害死同門,今日,你罪無可赦!”
    墨毒的臉上,露出一絲瘋狂:“我沒錯!我隻是想讓墨家變得更強!是你們,是你們太迂腐!”
    他說著,猛地朝著墨心珠撲去,想要將其毀掉。江寒眼疾手快,提刀上前,守墨刀如一道閃電,劈開了墨毒的手掌。
    墨毒慘叫一聲,倒在地上。
    墨魘見大勢已去,想要趁機逃跑,卻被顧晚晴甩出的銀針射中了穴道,動彈不得。
    金光漸漸散去,飛天城的黑霧,徹底消失了。
    百姓們恢複了神智,紛紛圍了上來,看著倒在地上的墨毒和墨魘,發出一陣歡呼。
    顧晚晴撲到顧長風的身邊,泣不成聲:“爹,你醒醒,你醒醒啊!”
    顧長風緩緩睜開眼睛,看著女兒,露出了一抹虛弱的笑容:“晴兒,爹沒事……爹知道,你一定會來救我的……”
    他轉頭,看向江寒,鄭重地抱了抱拳:“江少俠,多謝你……”
    話未說完,他便昏了過去。
    江寒連忙上前,探了探顧長風的脈搏,鬆了口氣:“放心,他隻是失血過多,沒有性命之憂。”
    燕巨子走了過來,看著滿地狼藉,眼神複雜:“墨毒一死,千夜繡金樓群龍無首,江湖,總算可以恢複平靜了。”
    江寒看著她,忽然想起了不見山石壁上的那句話:巨子三傑,各守一方,燕雀安知鴻鵠之誌?
    “燕巨子,”他開口問道,“二十年前,巨子三傑分道揚鑣,到底是為了什麽?”
    燕巨子沉默了片刻,緩緩道:“二十年前,先師臨終前,將墨家傳給了我。墨毒、墨武、墨仁三人,都覺得我一個女子,不配執掌墨家。墨武主張以武征服江湖,墨仁主張以仁感化世人,而墨毒,則主張以毒控製人心。三人理念不合,又不服我,便各自離開了墨家。墨武後來戰死沙場,墨仁歸隱山林,隻有墨毒,一直賊心不死,想要奪回墨家。”
    江寒恍然大悟。
    原來,巨子三傑的理念,皆是極端。而燕巨子的兼愛非攻,才是墨家真正的傳承。
    夕陽西下,金色的餘暉灑在飛天城的街巷裏,驅散了最後一絲陰霾。百姓們開始清理廢墟,孩童的笑聲,再次回蕩在街巷上空。
    江寒站在城主府的庭院裏,看著眼前的景象,心中百感交集。他想起了秦川的火光,想起了不見山的鬆濤,想起了守墨刀上的四個字。
    守墨之心,守的是道義,守的是天下蒼生。
    顧晚晴走了過來,遞給江寒一杯熱茶:“江大哥,謝謝你。”
    江寒接過茶杯,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心中一陣溫暖。
    “江湖路遠,”他開口道,“你可願意,與我一同走下去?”
    顧晚晴抬起頭,看著他眼中的認真,臉頰微紅,輕輕點了點頭。
    凱風徐來,吹散了天邊的最後一朵雲。
    離人相見,再也不會分離。
    山中見墨,守墨之心永存。
    而薤露的光輝,在每一個堅守道義的人心裏,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