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章 一樣又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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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漫長的歸鄉路,他親眼見證了時代浪潮的洶湧澎湃。在美國時,他生活在明亮整潔的校園裏,圖書館的暖氣驅散了冬日的嚴寒,實驗室裏的儀器精密而先進。
    可當他踏上故土,從南到北,街頭巷尾滿是衣衫襤褸的流民,骨瘦如柴的孩童在寒風中乞討,破敗的房屋在風雨中搖搖欲墜,這般景象與舊金山的優渥生活形成了強烈而殘酷的反差。
    然而,來到昌平,卻讓他感受到了截然不同的氣息。在那些已經完成土地分配的村莊,百姓們臉上洋溢著發自肺腑的喜悅。老農攥著地契,皺紋裏都滲著蜜似的笑,連呼出的白氣都帶著暖意。
    更多的老農捧著地契,直接奔向田裏的土堆,嘴裏不停地念叨著"好日子來了";幾個孩子在新分到的田埂上歡快地奔跑,笑聲清脆響亮。
    然而當轉過一個山坳,景象驟然冷了下來。尚未分地的村子像蒙著灰紗的舊照片,老人們蹲在牆根曬太陽,
    村民們眼神空洞,神情萎靡,蜷縮在自家門檻前,對周遭的一切都提不起興致。當周慕白乘坐的驢車經過時,原本坐在牆根曬太陽的村民慌忙起身,躲進屋內,還小心翼翼地關上了門;
    幾個正在玩耍的孩童也停下了動作,怯生生地看著他,隨後撒腿跑開,隻留下空蕩蕩的土路和呼嘯的寒風。
    兩種截然不同的氛圍,讓周慕白的心情也隨之起伏不定,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情緒在心底翻湧,村民們的躲閃,似乎對外部世界充滿了恐懼和不安。
    也就是說土改還沒有徹底結束,好在他家離昌平還有一段距離,柳樹溝位於最邊上的鄉鎮,過了他們村就是延慶縣了。
    這也給了他一些時間去勸說自己的父親,不要誤入歧途。他忽然想起路上聽聞的消息,有個姓趙的地主抗拒土改直接被槍斃了,這無疑是一個極其嚴厲的警示。
    就在其記憶神思時,一道詢問之聲打破了他的思緒,“您是白少爺嗎?”
    沙啞的童音驚得他一顫。聞聲望去,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縮著脖子站在車轅旁,黑黃的臉上凍出兩團紫紅,棉帽簷上結著白霜。周慕白盯著少年缺了顆門牙的嘴,記憶卻怎麽也翻不到對應頁碼。
    “我是周慕白,你這小娃娃是哪個!”
    少年突然咧嘴笑開,轉身朝村子狂奔,破棉鞋在冰麵上打滑:"白少爺回來啦!穿洋裝的白少爺回來啦!"喊聲驚飛了樹梢的寒鴉,也驚得遠處幾扇木門吱呀洞開。
    驢車停在大柳樹下時,枝椏上殘留的冰棱正簌簌墜落。周慕白摸出塊銀元塞進車夫掌心,冰涼的金屬在兩人指間傳遞。
    "謝白少爺!"車夫趙老六哈著白氣,殷勤地扶他下車,"下回要用車子,您吱個聲,小的連夜套車就來!"行李箱落地時揚起細雪,混著遠處飄來的爆竹聲響。
    不用猜周慕白也知道,那是他家的方向。
    很快,一群人如潮水般湧來,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自然是他的父母。他們走在最前麵,滿臉都是難以抑製的激動和欣喜。緊跟在父母身後的是他的弟弟妹妹,他們像兩隻活潑的小麻雀一樣,一蹦一跳地跟隨著。
    十二歲的慕夏緊緊地攥著八歲的小慕秋的手,生怕她走丟了似的。慕夏的眼睛裏閃爍著好奇和興奮的光芒,而小慕秋則有些害羞地躲在哥哥身後,偷偷地看著周慕白。
    父母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母親的眼眶微微泛紅,她伸出手,想要去摸摸周慕白。
    周父雖然沒有說話,但他那緊緊盯著周慕白的眼神裏,充滿了關切和思念。弟弟妹妹們則像一群小鳥一樣,嘰嘰喳喳地圍在周慕白身邊,好奇地摸著他的行李箱,對這個從國外回來的哥哥充滿了好奇。
    一家人簇擁著周慕白,緩緩地朝家走去。一路上,周慕白能明顯感覺到村民們投來的各種複雜目光。有些是羨慕的,有些是敬畏的,還有一些則是隱隱的不安。
    當他們終於回到家時,一股溫暖的爐火氣息撲麵而來,驅散了周慕白身上的寒意。家裏的一切都還是老樣子,那座青磚厚瓦的磚房,依舊靜靜地矗立在那裏。與它一樣沒有改變的,還有村裏那些到處都是泥磚木頂的村舍。
    很快,桌上就擺滿了豐盛的菜肴。母親熱情地招呼著周慕白:“來,慕白,這是剛殺的雞,快嚐嚐娘的手藝!”
    “謝謝,娘!”
    “謝個啥,傻孩子,快嚐嚐。”
    周父母滿臉寵愛且自豪地看著自家兒子,心中不禁感歎:能出國留學的孩子,在這個世道裏可是鳳毛麟角啊!
    一旁的兩個小娃,同樣是滿眼小星星,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家大哥,對他充滿了崇拜和敬仰。
    周慕白看著父母那欣慰的笑容,心中一陣溫暖,他關切地問道:“爹娘,您二老這些年身體還好嗎?”
    周父連忙笑著回答道:“好著呢,你不用擔心。”這突如其來的問候,讓周父感到格外的心暖,周母也在一旁連連點頭,表示認同。
    然而,周慕白的下一句話卻讓周父的笑容瞬間凝固。隻見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試探性地開口問道:“爹,您聽說要土改了嗎?”
    要知道,整個村子裏有一大半的土地都是他們家的,這可是周家多年來的根基!周慕白心裏很清楚,土改對於他們家來說意味著什麽。
    周父原本還樂嗬嗬的嘴角,在聽到“土改”兩個字後,立刻緊緊閉上,他的臉色變得有些凝重。
    周慕白見狀,索性一咬牙,把心裏的想法一股腦兒地說了出來:“爹,我這回家的一路上,看到了好多土改工作隊。現在土改的勢頭正盛,我覺得咱們還是把土地都分了吧。”
    說完,周慕白放下筷子,一臉認真地看著父親,等待著他的回應。
    周父的臉色立刻垮了下來,“咱家好不容易有今天,那些土地是咱們祖祖輩輩積攢下來的,哪能說分就分。”周母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兒啊,你在外麵不知道,這土地就是咱們的命根子。”
    周慕白猛地站起身,西裝下擺掃過木椅發出刺啦聲響:"可不分地,劃成分時,是要被劃成地主的!"他的聲音撞在牆上,驚的家中土狗直接夾起了尾巴。
    此時 周父脖頸的青筋暴起如盤虯的老樹根,渾濁的眼珠幾乎要瞪出眼眶:"地主?你爹我本來就是地主!"
    他抓起桌上的粗瓷碗狠狠摔在地上,碎瓷片濺到火塘裏,騰起一串火星。這聲響驚得慕秋慕夏同時捂住了耳朵。
    “李媽,快!趕緊把慕夏和慕秋帶回屋子裏去!”周母一臉焦急對著家中的婆子吩咐道。她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絲慌張,仿佛生怕這兩個孩子會受到什麽傷害似的。
    與此同時,屋外的周家長工們也都被這突如其來的爭吵聲吸引。他們紛紛好奇地朝屋裏張望,但卻沒有人敢輕易走進屋子去勸阻。
    "可老百姓鬥的就是地主!"周慕白踏過滿地瓷片,皮鞋碾過碎片發出細碎的哢嚓聲,直接跪在了地上:"你還真想等著開鬥爭會啊!"
    聽到這話,周父就要抄起棗木拐杖,卻在半空停住——兒子的模樣,竟與記憶中那個騎在他肩頭的幼童漸漸重疊。拐杖終不忍落下,重重杵在地上。
    周慶坤突然癱坐在太師椅上,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扶手。他的聲音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這群沒良心的......"渾濁的老淚順著溝壑縱橫的臉滑落,滴在長衫上。
    "民國28年那場蝗災,咱家糧倉的木門檻都被災民踩爛了......開倉放糧救活二百四十三口人啊!"說到最後,他的聲音越來越弱,仿佛被某種無形的力量抽走了底氣。
    他想起前些日子偷偷混在人群裏,看見王地主被剃陰陽頭的模樣,那人的哀嚎聲至今還在耳邊回蕩。他想起,一個戴著高帽子的地主被推搡著遊行。
    "爹,一畝地咱家收五成租子。"周慕白跪在父親麵前,西裝褲膝蓋處很快洇上青磚的潮氣。他指著窗外:"您看張阿婆的茅草屋又塌了半間,李家兄弟為了交租子,把小女兒賣給了牙婆......"火塘裏的火苗突然躥高,照亮他通紅的眼眶,"爹,要變天了......您就給慕秋慕夏留條活路吧!"
    "混賬話,那是李二好賭才……”話未說完周慶坤突然捂住胸口劇烈咳嗽,指縫間滲出的血珠滴在青磚地上,像散落的紅梅。
    周母撲過去扶住丈夫,她顫抖的手在丈夫後背慌亂拍打,發髻上的銀簪子歪歪斜斜快要掉落。
    "老爺!咱不分地,不分......慕白快別說了,別說了……"周母的哭喊被一陣劇烈的喘息打斷。
    周慶坤突然死死攥住妻子的手,渾濁的眼睛望向牆上懸著的祖宗牌位:"我…周慶坤對不起列祖列宗啊——"
    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兒子蒼白的臉上,指腹輕輕擦過兒子衣裳上的褶皺,"爹知道你孝順......地,明天就分......"
    更夫梆子聲從村裏傳來,火塘裏的柴禾轟然倒塌,飛濺的火星照亮牆上褪色的《朱子家訓》。周慕白望著父親佝僂的脊背,突然發現那個曾把他舉過頭頂的男人,不知何時竟變得如此矮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