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8章 布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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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台大功率改裝的柴油機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粗大的排氣管噴吐出滾滾濃煙,瞬間在寒冷的空氣中形成一片翻滾的鋼鐵雲霧!
所有的車燈同時點亮,刺目的光柱刺破黑暗,將紛飛的寒夜照得一片通明。
戰士們、工人們帶著滿腔的悲憤和決絕,以最快的速度、最精準的動作撲向自己的崗位。
沉重的腳步聲、金屬撞擊聲、簡短的口令聲匯成一股鋼鐵洪流啟動前的序曲。
長長的鋼鐵巨龍開始蠕動。
履帶和輪胎沉重地碾過凍土,發出震撼人心的“隆隆”聲,大地為之顫抖。
滿載著祖國人民殷切期望的棉衣、維係生命的糧食藥品的拖車,牽引著冰冷炮管的“鐵牛”,搭載著技術工人和精密維修設備的卡車……
這支承載著保家衛國神聖使命、融合了戰鬥意誌與工業力量的奇特鐵流,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與最刺骨的寒風中,轟然啟動!
鋼鐵洪流駛出南口機械廠,五十年代的冬天總是冷的讓人心慌,10月出頭的昌平,這黑夜不知何時已經開始飄落雪花,吉普車碾碎風雪,向著北方主幹道前進。
車隊轟鳴著駛離南口鎮區,進入相對空曠的郊野公路。
風雪依舊,能見度開始變低。
陳朝陽站在指揮車踏板上,迎著刺骨的寒風,目光沉凝地注視著前方被車燈切割開的黑暗。
他的心緒,如這風雪般翻騰,既有肩負重任的豪情,也有對未知戰場的沉重。
昌平城的輪廓已消失在風雪之後,不知不覺,心緒反轉,抗美援朝的戰爭從不輕鬆,他的心中開始浮現,這些年的點滴畫麵,這一年半於昌平的記憶開始浮現在他腦海。
但他刻意回避的某個角落,卻在這離別的時刻,頑固地浮上心頭——縣城裏那座被查封了大半的陳家大院偏院,以及住在裏麵的,他的生母。
一年半前,他推行土改,清算剝削,是他作為第一書記不容推卸的鐵血責任。
陳氏煤棧,這座建立在礦工血汗上的“家業”,首當其衝。
他親手簽署了清算文件,看著“剝削階級”的帽子扣在陳家頭上。
那一刻,他心中沒有複仇的快意,隻有一種冰冷、被命運嘲弄的悲哀。
他知道,這道判決,也重重砸在了那個偏院裏、他生母本就卑微的命運上。
他,陳朝陽,是穿越者。
1942年那個羸弱的少年軀體裏,早已換成了另一個靈魂。
他繼承了原身的記憶,包括對生母那份深埋心底的孺慕,但他更是全新的革命者。
他比誰都清楚,在1949年的一個剝削階級家庭出身的幹部,若與“家庭”有絲毫公開瓜葛,會帶來何等毀滅性的後果。
他不能相認,甚至不能流露一絲關切。
相認,是政治自殺,更是將生母推向更深的火坑——她會立刻從“可以改造的舊社會受害者”,變成“妄圖腐蝕革命幹部的反革命家屬”。
新婚姻法頒布,提倡婦女解放。
理論上,作為“妾”的王翠蓮可以要求脫離陳家。
但陳朝陽的心沉得更深。他太了解這個時代的底層了。
一個年近五十、目不識丁、沒有任何獨立生存技能、頂著“剝削階級家屬”沉重帽子的女人,脫離那個雖已敗落但至少能提供片瓦遮身的陳家偏院後,等待她的會是什麽?
是更露骨的歧視,是難以想象的生存壓力,甚至可能被某些急於表現的人當作“反麵典型”無情打壓。
口號裏的“解放”,對她而言,可能意味著更徹底的孤立無援和悲慘境地。
強行“解放”,未必是福。
因此,他選擇了沉默的關照。
也是基於他對於陳氏最後的保護。
他私下找到縣婦女主任王秀琴,一個為數不多知道他和王翠蓮關係的人。
陳朝陽依舊記得一年前他的叮囑:“王氏是舊社會的受害者,本身並無惡行。現在陳家敗落,她生活肯定艱難。
婦女工作要落到實處,對於這類真正需要幫助的舊式婦女,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請你在生活上給予適當關照。
比如,分配縫補漿洗的活計時,可以優先考慮她,工錢要公道。如果有什麽困難,及時向我匯報。”
王秀琴是聰明人,但革命不能有私心,她刻意把這份關注打上了工作的標簽,隻是回應:“陳書記放心,婦女工作就是要幫助真正需要幫助的姐妹。
翠蓮同誌的情況,我會特別留意,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盡量給她一些生計上的方便。”
這一年多來,王秀琴確實履行了承諾。
她以關心困難婦女的名義,常去陳家偏院走動,給王氏帶一些針線活計,工錢給得足,偶爾還會“順路”帶點棉布。
王氏雖然沉默寡言,但每次王秀琴來,眼神裏總會透出一絲感激和不易察覺的期盼。
她或許猜到了什麽,但從未點破。
這是一種在驚濤駭浪的時代夾縫中,心照不宣、卑微的默契。
車隊在風雪中疾馳,即將駛過通往縣城的岔路口。
就在這時,一輛熟悉、掛著縣婦聯牌子的舊自行車,頂風冒雪,從岔路衝了出來,猛地橫在了車隊前方不遠處!
騎車的人用力揮舞著手臂。
“停車!”陳朝陽立刻下令。
他認出了騎車的人正是婦女主任王秀琴。
指揮車和緊隨其後的幾輛車嘎然刹住。
王秀琴跳下自行車,顧不得扶穩車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落雪跑到指揮車旁,氣喘籲籲,臉凍得通紅。
“陳書記!”王秀琴的聲音帶著焦急和一種完成托付的急切。
陳朝陽推開車門:“王主任?這麽晚了,風雪這麽大,你怎麽在這裏?出什麽事了?”
王秀琴喘著粗氣,從懷裏掏出一個用洗得發白、卻幹幹淨淨的藍布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包袱,雙手遞了過來:
“陳書記!這是……這是陳家大院翠蓮同誌……托我務必交給您的!
她說……她說這幾天心裏慌得很,眼皮老跳,總覺得……總覺得您要出遠門……天寒地凍的……她熬了好幾個晚上,給您……給您做了雙鞋……讓您……路上墊腳……”
王秀琴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哽咽,她看著陳朝陽的眼睛,補充道:“她說……不用回話……就……就收下就好。”
陳朝陽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下。
他沉默地接過那個包裹。
入手不重,卻感覺異常沉重。
包裹上似乎還殘留著母親手指的溫度和……一種難以言喻、深沉的不安與牽掛。
風雪撲打著藍布,發出細微的聲響。
“她……還好嗎?”陳朝陽的聲音低沉,聽不出太多情緒。
“還好,就是……就是擔心。”王秀琴低聲說,眼神複雜,“她什麽也沒多說,就是讓我一定把這個交給您。我看她……眼睛是紅的,怕是哭過。”
陳朝陽握著包裹的手指微微收緊。
點了點頭:“知道了。辛苦王主任了。風雪太大,你快回去吧,王氏那邊……麻煩你繼續多費心。”
“陳書記放心!這是我份內的工作!”王秀琴用力點頭,看著陳朝陽欲言又止,最終隻是低聲說了句:“您……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