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0章查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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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城和警衛員在他身後稍遠的位置,目光依舊掃視著房間內外,保持著最高警戒。
    他們不懂賬目,他們的任務是確保絕對安全。
    陳朝陽隨手拿起最上麵一本出入庫台賬,翻開。
    果然是傳統的“四柱清算法”,豎排毛筆字,格式是“舊管”、“新收”、“開除”、“實在”。
    每一筆收入、發出、結存都按照這個框架記錄,表麵上看,日期、數量、經手人印章俱全,賬目是平的,即“舊管 + 新收  開除 = 實在”,前後銜接看似嚴謹。
    馬保華和孫福山站在一旁,眼神緊緊跟著陳朝陽翻動賬頁的手指。
    孫福山甚至還適時地補充一句,語氣帶著一種程式化的認真:“我們礦委定期組織查賬,要求賬實相符,手續完備。”
    陳朝陽看得不快,但非常仔細。
    他見過現代化、可視化的財務報表,對數據間的邏輯關係和異常波動有著天然的敏感。
    而“四柱記賬法”本身的嚴謹框架,在一定程度上反而限製了做假賬者的發揮空間,
    要想賬目平衡,每一筆改動都可能牽一發而動全身,
    需要極高的技巧和對賬法精髓的掌握,否則很容易留下蛛絲馬跡。
    他很快發現了幾處看似微小、卻違背常理的地方:
    首先是消耗與產出的比例異常,篩選場記錄“收”入的矸石廢料量巨大,但“發”出的可利用煤粉量,在某些月份高得驚人,遠超正常篩選的回收率極限。
    尤其是有兩個月,記錄顯示幾乎達到了百分之十五的回收率,這在實際手工操作中幾乎不可能實現。
    還有補助發放的“平均主義”,補助發放名錄上,名單很長,金額卻異常平均。
    無論刮風下雨,無論篩選量多少,每個人每天的補助幾乎都是一個固定數字,隻有極微小的波動。
    這不符合“按量計酬”的基本原則,更像是一種固定的“人頭費”發放。
    其次筆跡與印章的疑點, 某些關鍵月份的賬頁,筆跡顯得過於工整和一致,像是短期內集中補錄的,與前後月份自然書寫、略有變化的筆跡對比明顯。
    而且,幾個經手人的私章印泥顏色深淺、蓋章力度在不同月份也出現了不應有的高度一致。
    陳朝陽心中冷笑。
    做賬的人懂“四柱”的形,力求賬麵平衡,卻沒完全理解其“魂”——即賬目必須真實反映經營活動的內在邏輯。
    這些異常點,在不懂行的人眼裏,可能隻是“賬記得有點亂”,但在他眼中,就像是平滑地毯上鼓起的包,異常紮眼。
    但他沒有立刻點破。
    他放下手中的出入庫賬本,又拿起補助發放清單,看似隨意地指著一個名字問道:
    “保華同誌,這個叫‘王秀英’的,是哪個工段的家屬?
    我看她上個月出勤記錄是滿勤,補助卻沒比其他人多多少嘛。”
    馬保華心裏一緊,趕緊湊過來看,嘴上應付道:“王秀英?哦,好像是掘進隊老李家的,家裏孩子多,困難,是挺能幹的……”
    他試圖用“困難”來模糊焦點。
    陳朝陽不接話,又指向另一處:
    “還有,我看這篩選量,雨季七八月份反而比春秋天還高?
    下雨天矸石潮濕,更難篩選,這產量是怎麽上去的?工人們克服了很大困難吧?”
    這個問題更加刁鑽,直接指向了數據與常理的矛盾。
    馬保華的額頭開始滲汗,支吾著:“這個……可能是當時……可能是記錄的時候有點誤差,或者……或者是家屬們積極性高……”
    孫福山見勢不妙,趕緊打圓場:“陳廳長,這些陳年舊賬,記錄難免有些疏漏。
    關鍵是咱們礦上大局是好的,生產任務……”
    “賬目是管理的基礎,細節決定成敗。”陳朝陽打斷他,語氣依舊平靜,“疏漏多了,就容易出大問題。
    就像井下的支護,看著是小問題,積累起來就是塌天的大禍。”
    如此這又看了一個小時後,他才合上賬本,身體微微後靠,目光掃過馬保華和孫福山:
    “這些賬本,我先帶回去慢慢看。
    另外,我需要篩選場最近三個月,每一天的原始過磅單、領料單,以及補助發放的簽收記錄底單。所有的,一張都不能少。”
    他特別強調“原始”和“底單”。
    賬本可以做,但分散在不同環節、經手人眾多的原始單據,要想做得天衣無縫,難度極大,而且更容易比對出矛盾。
    馬保華的臉色瞬間變得有些蒼白。
    他沒想到陳朝陽如此內行,不看表麵的平衡,直接要追查最原始的憑證。
    這完全超出了“正常檢查”的範疇,分明是抓住了要害往死裏查!
    “廳長,這……這些底單數量龐大,雜亂無章,整理起來需要時間……”馬保華還想拖延。
    “沒關係,我可以等。”陳朝陽站起身,目光銳利,“明天早上,我希望看到這些材料整整齊齊地放在辦公桌上。這是工作要求。”
    說完,他不再給兩人辯解的機會,對高城示意了一下。
    高城立刻上前,將那幾大摞沉重的賬本抱起。
    陳朝陽邁步向外走去,留下馬保華和孫福山站在原地,臉色難看至極。
    他們知道,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這位年輕的工業廳長,比他們想象的要難對付十倍。
    他不需要尚方寶劍,他本人就是一把能精準撬開鐵板的利刃。
    空氣中那根緊繃的弦好像瞬間斷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死寂的恐慌。
    馬保華像是被抽掉了骨頭,猛地癱坐在椅子上,臉色煞白,手指不受控製地微微顫抖。
    他抓起桌上已經涼透的茶水,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水漬順著嘴角流下,也渾然不覺。
    “老孫……完了,這下真完了!”他的聲音帶著哭腔,再也沒有了之前的鎮定,
    “這姓陳的哪裏是來調研的?
    他這是閻王爺派來索命的,你看他查賬的那個架勢,專挑要命的地方問!
    他根本就不是來看成績的,他這是衝著咱們的死穴來的!”
    孫福山相對冷靜一些,但臉色也同樣陰沉得能滴出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