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1章 同學,學術研究…貴在客觀…

字數:7722   加入書籤

A+A-


    他輕輕咳嗽一聲,打破了沉默,聲音平和,一錘定音:
    “咳咳,朝陽同誌的意見,很深刻,也很務實。”他先定了調子,目光掃過臉色難看的李、張二人,
    “思想運動要搞,不搞不行,這是北平的精神。
    但是,怎麽搞?
    朝陽同誌提出的這三個原則,把握得很準。
    批孔,要批其反動本質;
    破迷信,要破在對帝國主義的恐懼上;
    更要嚴格區分矛盾,保護建設力量。這完全符合我們漢東省的實際。”
    他略作停頓,語氣微微加重,“我看,就按朝陽同誌的意見辦。
    省委要立刻下發一個補充通知,將這三條紀律明確下去。
    運動要在省委的統一領導下進行,絕不允許各行其是,更不允許幹擾全省的經濟建設大局。
    誌雄、誌平同誌,你們負責宣傳和政工,要深刻領會,把握好這個度。”
    周明光的表態,如同給陳朝陽築起的堤壩澆築了最後一道鋼筋混凝土。
    緊接著,一直沉默寡言、主要負責政府和經濟工作的孫亞軍省長也動了。
    他摘下眼鏡,用絨布仔細地擦拭著,似要擦掉眼前的迷霧。
    剛才陳朝陽說到“衝擊生產秩序”、“生產滑坡”時,他的眼皮就猛跳了幾下。
    他眼前浮現的不是大字報,而是油田鑽塔停工、治堿機械趴窩、鋼廠爐溫下降的場景,是年底報表上那些無法完成的鋼鐵、糧食、原油指標!
    恐慌取代了疑慮。
    他太清楚了,那些被李誌雄蔑稱為“舊知識分子”的技術骨幹,才是維持這些機器運轉的“活靈魂”。
    一旦他們被批倒批臭,生產立刻就會癱瘓。
    完不成任務,他第一個要被推上問責席!
    與這種迫在眉睫、關乎烏紗帽的經濟風險相比,那些虛無縹緲的“思想問題”簡直不值一提。
    陳朝陽保的是技術人員,但歸根結底,保的是油田的產量、治堿的田畝、工廠的機器。
    這與他的核心利益完全一致。
    陳朝陽不是在為自己爭權,而是在為整個漢東的經濟命脈爭生存空間。
    此刻支持陳朝陽,就是支持他自己,支持漢東的經濟發展不掉鏈子。
    他重新戴上眼鏡,鏡片後的目光變得清晰,慢條斯理地開口,話不多,卻句句砸在實處:
    “明光書記說得是。千條萬條,發展生產是第一條。
    治堿、還有各廠的訂單,都是硬指標,耽誤不得。”
    他目光轉向李誌雄,“運動要是把這些搞亂了,年底我們就沒法向北平、向全省人民交代。
    我完全同意朝陽同誌的意見和明光書記的決斷。”
    一二把手的接連表態,立場鮮明地站在了陳朝陽一邊,並且將其主張製度化。
    會議的風向徹底扭轉。
    李誌雄和張誌平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無奈。
    在絕對的實力、權威和赤裸裸的現實利益麵前,他們這套激進的論調,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兩人喉結滾動了一下,最終也隻是勉強點了點頭,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服從。”
    山河省,泉城。百年學府齊魯大學的校園內,古木蕭瑟,往日寧靜的學術氛圍被一種日益緊張的躁動不安取代。
    標語越來越多,集會越來越頻繁,年輕學子們眼中燃燒著一種混合著理想與破壞欲的火焰。
    五一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來得更凜冽一些。
    寒風卷起牆上層層疊疊的大字報,嘩嘩作響,那上麵淋漓的墨跡,“砸爛孔家店”、“肅清封建餘毒”之類的標題,刺穿了校園往日的寧靜。
    林維庸齊魯大學的國史教授,此刻他裹緊了那件穿了多年的深灰色棉袍,腋下夾著幾本線裝書,低著頭,快步穿過貼滿大字報的走廊。
    他那清臒的臉上,刻滿了與往常不符的凝重,眼角深刻的皺紋裏,似乎都嵌入了這個冬天特有的寒意。
    “林教授。”一個略顯怯懦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林維庸回頭,是他以前的一名學生,如今也留校做了助教。
    年輕人左右看看,見無人注意,才快步上前,壓低聲音急急道:
    “老師,您…您最近還是稱病在家,少來學校吧。外麵…外麵的風聲,對您很不利。”
    林維庸看著學生眼中的關切與惶恐,心下明了。
    他微微頷首,聲音平和卻有著讀書人的固執:“課可以停,學問不能停。
    圖書館裏還有幾冊文史的校勘工作需要收尾,不去,心裏不踏實。”
    那學生還想再勸,林維庸卻已擺擺手,轉身繼續向圖書館走去。
    他那挺直的背影在空曠的走廊裏,顯得格外孤峭,也格外脆弱。
    次日校園書齋裏,林維庸正伏案疾書,校勘著一份關於《周禮》注疏的手稿。
    他戴著老花鏡,神情專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與他無關。
    窗台上的文竹依舊翠綠,案上的宣紙鎮紙溫潤如玉,這一切構成他熟悉而安寧的精神堡壘。
    作為國內研究先秦史與儒家經典的權威,他一生恪守“為往聖繼絕學”的信條。
    然而,時代的洪流豈容書齋獨善其身?山雨欲來風滿樓。
    “砰……!” 一聲巨響,書齋的門被粗暴推開,冷風裹挾著雪花和寒氣倒灌進來,瞬間吹亂了案上墨跡未幹的稿紙,紙張飛舞。
    以曆史係一名叫雷厲的激進學生幹部為首,七八個臂戴紅袖章的年輕人闖了進來,他們臉上混合著青春的狂熱、對“舊事物”的決絕憎恨。
    “林維庸,” 雷厲聲音尖利,手指幾乎戳到老教授的鼻尖,“收起你這些毒害人民的封建糟粕,你整天研究什麽‘君君臣臣’、‘禮樂刑賞’,就是想為剝削階級招魂嗎?!”
    林維庸愕然,手中的鋼筆“啪嗒”一聲跌落在紙上,染開一團刺目狼藉的墨跡。
    他強壓著胸中翻湧的氣血:“同學,學術研究…貴在客觀。
    《周禮》中有古代典章製度的記錄,也有先民治理的智慧,我們需要批判地繼承………”
    “智慧?狗屁智慧!” 另一個學生粗暴地打斷他,上前一把將案頭那本林教授珍若拱璧的線裝論語掃落在地,用腳狠狠踩踏,
    “孔老二就是最大的奴隸主幫凶,你林維庸也不遑多讓。”
    “你們…你們怎能如此踐踏文化,如此…野蠻。” 林維庸氣得渾身發抖,指著地上被汙損的書籍,痛心疾首。
    “少來你那一套‘溫良恭儉讓’的假道學,” 雷厲上前,一把揪住林維庸的長衫前襟,“從今天起,你被停職反省了,老老實實交代你的反動思想,跟我們走。”
    幾個學生一擁而上,推搡著,幾乎是架著將瘦弱而試圖保持尊嚴的林教授拖出了書齋。
    風雪瞬間吞噬了他單薄而掙紮的身影。
    幾天後,一場針對林維庸的“幫助會”在文史係會議室召開。
    氣氛肅殺,昔日熟悉的同事或低頭不語,或目光閃躲。
    而幾個激進的學生和年輕教員則成了主角。
    “林維庸。你長期利用講台,向青年學生灌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套封建綱常,居心何在?”一名戴著深度眼鏡、情緒激動的年輕教員拍案而起,手指幾乎戳到林維庸的鼻尖。
    林維庸端坐在被批判的位置上,雙手平放膝上,指節用力,但語氣冷靜:
    “學術探討,當以理服人。
    孔子言‘仁者愛人’,孟子倡‘民貴君輕’,其中蘊含的民本思想,豈能一概以‘封建流毒’論之?”
    “狡辯,”另一人厲聲打斷,“你研究的就是為奴隸主歌功頌德的學問,你是孔老二在現代的孝子賢孫。是封建階級的殘渣餘孽。”
    “孝子賢孫……”林維庸低聲重複,臉上掠過一絲痛楚,但隨即抬頭,目光銳利,
    “我林維庸一生治學,秉持‘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所研所學,無非是想為這民族文化留存一絲血脈。
    若說這是‘孝子賢孫’,那我所孝所賢的,是這腳下土地五千年的文明,是這文字間蘊含的民族魂魄。而非某個高高在上的偶像!”
    他的反駁引來了更激烈的圍攻,沒人聽他辯解,隻有口號聲此起彼伏
    “打倒林維庸!”“砸碎封建文人的硬骨頭!”
    會議結束時,他被當場宣布:停職審查,隔離反省,接受“學習班”改造。
    他那些視若性命的藏書、筆記、手稿,被粗暴地封存、抄走。
    “學習班”設在教學樓底層一間陰冷潮濕的廢棄儲藏室裏。窗戶玻璃破損,用木板胡亂釘著,寒風嗖嗖地灌進來。
    這裏關了七八個“問題人物”,多是些老教授。
    每日,是無窮無盡的寫檢討、接受輪番批判。
    夥食粗劣,通常是冰冷的窩頭和不見油星的菜湯。
    身體上的折磨尚可忍受,最讓林維庸痛徹心扉的,是精神的淩辱和對文化的踐踏。
    “幫助會”再次被召開,同樣的氛圍,羅列出的卻是不一樣的“罪狀”……
    “……林維庸,這個孔老二的孝子賢孫,幾十年來,就是用這些散發著封建黴味的所謂‘經典’,毒害著一代又一代的人民群眾。
    他鼓吹‘君權神授’,就是要我們心甘情願當奴隸。
    他宣揚‘克己複禮’,就是要我們放棄鬥爭,逆來順受。
    他就是隱藏在教育戰線的一條毒蛇,是我們無產階級最陰險的敵人。”
    台下的口號聲,整齊劃一,一浪接著一浪:“打倒林維庸!”“砸爛孔家店!”“橫掃一切牛鬼蛇神!”
    林維庸緊閉著雙眼,身體微微顫抖。
    身體的折磨,長時間的站立、偶爾的推搡、營養不良,他尚可以憑借一股書生意氣勉強支撐。
    但此刻這些對他畢生信念和學術追求的踐踏,字字句句都像燒紅的烙鐵,燙在他的心上。
    “同誌們,光批倒他這個人還不夠。
    還要徹底鏟除他傳播毒素的工具,就是這些封建糟粕。”
    雷厲話鋒一轉,從身旁一個學生手裏接過一本厚厚、封麵已經磨損泛黃的古書。
    林維庸猛地睜開了眼睛,那是他珍藏多年的一套清乾隆武英殿刻本《史記》,更珍貴的是,上麵有晚清一位樸學大師詳盡的朱筆批注,
    密密麻麻,凝聚了那位先賢的心血與見解,是研究司馬遷和漢代曆史的寶貴資料,幾乎可算是孤本。
    他平日翻閱都小心翼翼,生怕有所損毀。
    “看看,這就是林維庸的命根子,裏麵寫的都是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吃人的曆史。” 雷厲高舉著那本《史記》,麵向台下展示。
    “不…不可…” 林維庸喉嚨裏發出了近乎哀求的聲音。
    但雷厲臉上露出一絲殘忍的快意,他雙手抓住書脊,在無數道目光的注視下,用力一撕!
    “刺啦——!”
    清脆的撕裂聲,在寂靜了一瞬的禮堂裏顯得格外刺耳。
    紙張碎裂,帶著墨香的紙片飄散開來。
    “哈哈哈,老家夥,還抱著這些毒草當寶貝?
    這些都是壓迫人民的罪證,是曆史的垃圾。
    “什麽狗屁史記,什麽太史公。
    滿篇寫的都是帝王將相怎麽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
    才子佳人怎麽無病呻吟,通篇都是‘吃人’二字,是剝削有理,是壓迫有功……”
    雷厲狂笑著,將撕成兩半的書再次奮力撕扯,更多的紙片如同絕望的蝴蝶,在空中紛揚落下。
    他甚至將一些碎片狠狠地扔向林維庸,紙屑沾在了他半白的頭發和蒼老的臉頰上。
    他越說越激動,上前一步,幾乎貼著林維庸的臉,唾沫星子飛濺:
    “你告訴我,這裏麵有一個字是寫我們勞動人民怎麽流血流汗的嗎?
    有一個字是寫我們怎麽被剝削、怎麽反抗的嗎?沒有!
    全是給你們這些老爺、太太、小姐們歌功頌德的荒唐文言,是麻痹我們反抗意誌的文學糟粕……”
    “這種書,每一頁都浸透著我們祖先的血淚,每一行都壓榨著無數奴隸的白骨,你現在還把它當寶貝?
    我看你是中了這‘吃人’文化的毒,中了這封建奴性的毒,毒入骨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