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58章 以牙還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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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感覺自己像是被人扒光了衣服,赤裸裸地扔在雪地裏,無所遁形。
    她強裝鎮定,想要開口辯解,可喉嚨卻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死死扼住,隻能發出“嗬嗬”的氣音。
    她懷中的嬰孩仿佛也感受到了母親的僵硬與恐慌,不安地扭動了一下,發出了細弱的哭聲。
    沈玉姝下意識地收緊手臂,將孩子死死地抱在懷裏,那力道大的,指甲幾乎要透過厚厚的繈褓,掐進嬰兒嬌嫩的皮肉裏。
    這個孩子,是她最大的依仗,是她炫耀的資本!
    可現在,卻成了她謊言被當眾戳穿的、最可笑的證據!
    她抬起頭,怨毒的目光死死地射向那個始終雲淡風輕的女人。
    沈青凰卻連一個多餘的眼神都未曾給她,她隻是端起侍女奉上的熱茶,輕輕拂去茶沫,仿佛眼前這場由她親手掀起的風暴,不過是一出無足輕重的助興雜耍。
    好一招釜底抽薪!
    好一個殺人不見血!
    沈玉姝渾身冰冷,她精心搭建的榮耀,在沈青凰輕描淡寫的一份“厚禮”之下,瞬間,塌了。
    她怨毒的目光死死膠著在沈青凰身上,恨不得用眼神將她淩遲。
    可對方卻連眼皮都未曾抬一下,那份極致的漠視,比任何直接的嘲諷都更讓她錐心刺骨。
    “哇——”
    嬰孩的哭聲愈發響亮,終於將僵在原地的陸寒琛驚醒。
    他今日特地告假,設下這場宴席,本是為了結交同僚,彰顯家底,為自己的仕途鋪路。
    可如今,這一切都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陸寒琛的臉麵,連同陸家的裏子,都被人當眾撕開,扔在地上狠狠踩踏!
    他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心頭的怒火,上前一步,聲音緊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世子,世子妃,此事怕是有什麽誤會。小兒的生辰八字,乃是家母親自請高人批算,斷不會有錯。”
    他這話,明著是解釋,實則已是在質問。
    誤會?
    沈青凰終於舍得將視線從茶盞上移開,她輕輕放下杯子,白瓷與花梨木桌麵發出一聲清脆的“叮”響,不大,卻讓整個正廳的嘈雜都為之一靜。
    她唇角噙著一抹極淡的笑意,鳳眸中卻無半分溫度,直直看向陸寒琛:“陸副統領是說,國公府,連同大覺寺的穩婆,聯起手來,汙蔑你陸家一個小小的嬰孩?”
    一句話,如同一座大山,轟然壓下!
    國公府是什麽地位?
    大覺寺又是何等清淨之地?
    誰會為了一個武夫家的孩子,費這般周章?
    陸寒琛的臉色瞬間漲成了豬肝色,被噎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知道,再說下去,便是公然與國公府為敵,這個罪名,他擔不起!
    沈玉姝見丈夫被詰難,心頭愈發慌亂,抱著孩子的手臂抖得如同風中落葉,她哭喊道:“姐姐!你為何要如此害我?!我知道你不滿我嫁給了寒琛,可你……你也不能拿我孩兒的生辰來做文章啊!你這是要毀了我們一家!”
    她這番話,顛倒黑白,意圖將一切都歸咎於姐妹間的嫉妒爭寵,博取同情。
    可惜,她算錯了一點。
    今日的沈青凰,早已不是前世那個會為了一點親情就心軟退讓的蠢貨。
    而且祖母生辰宴這個蠢女人都敢大肆做文章,今天她就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害你?”沈青凰像是聽到了什麽天大的笑話,輕輕笑出了聲。
    那笑聲清泠如冰珠落玉盤,卻讓沈玉姝從頭皮一直麻到腳底。
    “妹妹說笑了。”沈青凰的目光緩緩掃過沈玉姝身上那件華貴刺眼的石榴紅織錦裙,又落到她雲鬢間那支赤金點翠的鳳凰步搖上,語氣悠悠,“我瞧著妹妹月子裏養得極好,麵色紅潤,珠光寶氣,比在沈家做姑娘時還要風光。我有什麽可害你的?”
    她話鋒一轉,似是恍然大悟般,對身後的侍女道:“對了,差點忘了還有一件。我見妹妹如此注重調養,想來是生產時虧了身子。我這個做姐姐的,也備了些東西,隻是不知合不合妹妹的心意。”
    話音剛落,侍女再次上前,手中捧著的,卻不再是禮盒,而是一份卷軸。
    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沈青凰親自接過卷軸,纖纖玉指,慢條斯理地將其展開。
    那竟是一份密密麻麻的賬目!
    “這是……”沈玉姝心頭警鈴大作,一種比剛才更為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她的心髒。
    沈青凰沒有理會她,隻是將賬目轉向陸寒琛的方向,清婉的嗓音字字清晰,如同一柄重錘,敲在每個人的心上。
    “妹妹剛生產完,身子虛弱,多補補本是應當。”
    她指著賬目上的一行,“十月初八,購上等血燕三兩,紋銀五十。十月十三,購千年人參一支,紋銀一百二十兩。十月二十,購東海珍珠磨粉,紋銀八十兩……”
    每念出一筆,陸寒琛的臉色便難看一分。
    他雖是副統領,但京官難做,俸祿有限。
    他平日裏省吃儉用,將大部分銀錢都用在了打點上峰、結交同僚上。
    沈玉姝月子裏的開銷,他隻知花費不菲,卻不知竟奢靡到了這等地步!
    這些東西,便是宮裏的娘娘,也不過如此了!
    沈青凰仿佛沒有看到他那能殺人的目光,繼續不緊不慢地念著:“……十一月初二,妹妹體恤娘家不易,私下支取陸府庫銀五百兩,托人送回沈家,賬目上記得,是采買府中冬日炭火……”
    “轟!”
    這一筆,徹底點燃了陸寒琛心中的炸藥桶!
    挪用公款!
    補貼娘家!
    他辛辛苦苦攢下的家底,她竟敢如此膽大包天,瞞著他偷偷送回沈家?!
    “不!不是的!我沒有!”沈玉姝終於崩潰了,她尖叫著否認,“寒琛,你聽我解釋!是……是母親說我身子虧空,讓我好好補補!那些銀子……那些銀子是我自己的嫁妝!”
    “哦?是嗎?”沈青凰挑了挑眉,將卷軸翻過一麵,上麵赫然是幾張蓋著鮮紅手印的票據和當鋪的死當文書,“這是妹妹陪嫁的幾家鋪子這個月的流水,一共才進賬八十餘兩。至於妹妹壓箱底的那些首飾,這裏有幾份當鋪的記錄,似乎也早就為了填補之前的窟窿,當得七七八八了。”
    她頓了頓,目光終於帶上了一絲憐憫,那憐憫卻比刀子還鋒利:“妹妹,你拿什麽,來買這上千兩的補品,又拿什麽,來補貼娘家這五百兩的‘炭火錢’?”
    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沈玉姝的辯解,在這些白紙黑字麵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先前那些還對她抱有一絲同情的夫人們,此刻看向她的眼神,已經隻剩下鄙夷和不屑。
    “嘖嘖,真是知人知麵不知心,看著一副柔弱賢惠的模樣,沒想到竟是個搬空夫家補貼娘家的賊!”
    “陸副統領真是娶了位‘好賢妻’啊!自己在前院為軍餉發愁,夫人在後院卻如此揮霍無度!”
    “軍餉”二字,像一根毒針,狠狠紮進了陸寒琛的心裏。
    是了!
    他最近正為了手下將士們冬日的軍餉和棉衣,四處求告,急得焦頭爛額,甚至不惜拉下臉來,辦這場滿月宴,就是想借機向幾位同僚開口周轉。
    可他的妻子,卻在他為了前程和軍心焦頭爛額的時候,在後宅用他的血汗錢,過著如此奢靡的日子!
    這個女人,非但不是他的助力,反而是他仕途上的絆腳石!
    一個隨時會拖著他墜入深淵的禍害!
    前世被她刻意迎合、被她所謂的“預知”能力所吸引而生出的那點情意,在這一刻,被現實的耳光扇得煙消雲散!
    “你……”陸寒琛指著沈玉姝,氣得渾身發抖,一個“賤人”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沈青凰卻在這時,恰到好處地將卷軸收了起來。
    她看向陸寒琛,語氣依舊平淡,卻仿佛帶著一種悲天憫人的體諒。
    “陸副統領莫要動怒,氣壞了身子不值當。妹妹年輕,不懂持家之道,也是有的。”她輕描淡寫地為沈玉姝“開脫”,話裏的意思卻是在說她又蠢又貪,“隻是聽聞陸副統領近日因軍餉之事發愁,妹妹這般鋪張,若是傳出去,怕是會讓人誤會陸副統領公私不分,貪墨了軍餉來中飽私囊,影響了前程就不好了。”
    這一番話,溫柔體貼,卻字字誅心!
    直接將沈玉姝的個人品行問題,上升到了可能斷送陸寒琛政治前途的高度!
    陸寒琛的理智,徹底斷了線。
    他看向沈玉姝的眼神,再無一絲溫情,隻剩下冰冷的厭惡與審視。
    他開始懷疑,當初執意娶這個女人,到底是對是錯?
    就在這劍拔弩張,一觸即發的時刻,一直含笑旁觀的裴晏清,終於慢悠悠地開了口。
    他執起沈青凰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背,像是在安撫她不要動氣,隨即轉向臉色鐵青的陸寒琛,桃花眼微微彎起,笑意溫和,說出的話卻像是一盆淬了冰的雪水,兜頭澆下。
    “陸副統領也莫要太過憂心。”他輕聲細語,仿佛隻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閑事,“對了,昨日在東宮,聽太子殿下無意中提及,近日禦史台接連接到參奏,說有官員借著家中子嗣慶宴,大肆鋪張,收受賄賂。太子殿下對此頗為震怒,正打算下令徹查,以正朝綱。”
    太子殿下!
    徹查!
    這四個字,如同四道驚雷,在陸寒琛的腦中轟然炸響!
    他一心想要攀附的,正是太子!
    若是讓太子知道,自己在這風口浪尖上,頂風而上,辦了這麽一場規模不小的滿月宴,還被國公府世子當場點出內宅奢靡、賬目不清……
    那後果……
    陸寒琛的後背,瞬間沁出一層冰冷的冷汗!
    他隻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板直衝天靈蓋,哪裏還顧得上什麽顏麵,什麽賓客!
    他多年來的鑽營,他賭上一切的前程,絕不能毀在今天!
    毀在這麽一個愚蠢的女人和一個可笑的宴會上!
    裴晏清看著他瞬間煞白的臉,笑意更深,語氣也愈發溫柔無辜:“陸副統領今日這場滿月宴,賓客盈門,熱鬧非凡,想來禮金也收了不少。若是被那些有心人盯上,捕風捉影,怕是會惹上天大的麻煩啊。”
    這是提醒,更是警告!
    陸寒琛渾身一顫,猛地抬頭,對上的,是裴晏清那雙看似多情含笑,實則深不見底的眸子。他瞬間明白,今日這一切,都是眼前這兩個人布下的局!一個天衣無縫,讓他無處可逃的死局!
    他敗了,敗得一敗塗地!
    “來人!”陸寒琛幾乎是吼出了這兩個字。
    他再也不看沈玉姝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肮髒的物件。他轉向滿堂賓客,拱了拱手,聲音沙啞而急促:“今日府中突發急事,招待不周,改日陸某再一一登門賠罪!送客!”
    這哪裏是送客,分明就是趕客!
    賓客們巴不得早點離開這個是非之地,聞言如蒙大赦,紛紛起身告辭,走得比來時快了十倍。不過片刻,方才還熱鬧喧囂、喜氣洋洋的正廳,便隻剩下狼藉的杯盤和刺骨的寒意。
    沈玉姝抱著孩子,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渾身抖如篩糠,臉色慘白如鬼。
    她精心策劃的一切,她的榮光,她的炫耀,她踩著沈青凰上位的野心……全都在今天,被碾得粉碎。
    而始作俑者,卻已在裴晏清的攙扶下,施施然起身。
    裴晏清為沈青凰攏了攏身上的白狐大氅,動作溫柔備至,沈青凰抬眸,對上他眼中促狹的笑意,唇角終於勾起一抹發自真心的弧度,清冷如雪,卻也豔烈如火。
    兩人並肩離去,將一地雞毛和滿室狼藉,都留在了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