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年開春，楚地最後一絲反抗的星火，終於被秦軍的鐵蹄徹底踩滅。
    曠日持久的滅楚之戰，落下了帷幕。
    班師回朝的軍令，吹遍了每一座營帳。
    壓抑了整個冬天的肅殺之氣，終於被凱旋的喜悅所衝淡。
    士卒們的臉上，刻著戰爭的疲憊，眼中卻閃爍著對故鄉和田宅的渴望。
    而李沐，再一次接到了王翦的將令。
    這一次，中軍大帳內不再是戰前的凝重。沒有了地圖上猩紅的標記，沒有了將校們緊鎖的眉頭。一尊溫熱的銅鼎中，正煮著醇厚的肉羹，香氣彌漫，驅散了帳外最後一絲寒意。
    主座之上，王翦一身常服，這位滅國無數的老將軍，此刻眼神平和，如同一位鄰家老翁。
    但那偶爾閃過的精光，卻在提醒著所有人，他依舊是那頭令六國聞風喪膽的秦國猛虎。
    “末吏李沐，拜見上將軍。”李沐躬身，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秦禮。
    王翦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禮。
    他的目光在李沐身上停留了片刻，那是一種純粹的審視，不帶任何情緒，卻仿佛能看透人心。
    “此次伐楚，你功勞甚大。”王翦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若非有你，我大秦銳士，不知有多少好兒郎要無聲無息地病死在壽春城下，軍功爵，賞的是沙場斬首，救人性命，更是潑天的大功。”
    他頓了頓，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
    “老夫已親筆上書，為你請功，待回到鹹陽，大王必有封賞。”
    帳內一片寂靜，連肉羹沸騰的聲都清晰可聞。
    這是何等的殊榮！
    上將軍親筆上書，為一個奴籍醫工請功！這消息若是傳出去，足以震動整個軍營。
    李沐的心髒猛地一跳，但他臉上卻依舊平靜如水。他再次深深一揖，聲音誠懇。
    “沐不敢居功，若非上將軍與蒙將軍雷霆委任，給予末吏便宜行事之權，沐縱有天大本事，亦是寸步難行，此功，皆屬上將軍與諸位將軍調度有方，將士用命！”
    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
    既沒有小人得誌的張狂，也沒有誠惶誠恐的卑微。
    他將一切功勞都推了出去，卻又在無形中，將自己和整個秦軍高層綁在了一起。
    王翦眼中的讚許之色更濃了。
    他見過太多驟得高位便忘乎所以的年輕人，也見過太多戰戰兢兢、不堪大用的庸才。
    眼前的李沐，卻沉靜，內斂，卻又鋒芒暗藏。
    “功就是功，過就是過，我大秦的軍功爵位，從來都是賞罰分明。”王翦端起案幾上的陶碗，淺啜了一口熱湯，“老夫今日召你前來，是想問問你，此役之後，有何打算？”
    這個問題，是在探他的前程，也是在量他的野心！
    帳內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聚焦在了李沐身上。
    是選擇留在軍中，憑借這份潑天大功，做一個富足安逸的軍醫官？還是有更大的圖謀？
    李沐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他沉吟片刻，目光清澈，迎上王翦的審視。
    “沐一身所學，皆在救死扶傷。然醫者，醫人，醫國。天下未定，瘡痍遍地，大王心憂天下，沐願以微末之技，為大王分憂，為大秦效力！”
    “醫人，醫國……”王翦緩緩咀嚼著這四個字，眼中爆出一團駭人的精光，“好一個醫人醫國！能活人者，亦能安邦，小子，你的眼界，不該隻局限在這一營病患身上。”
    老將軍的聲音裏，透著一股前所未有的欣賞。
    “區區軍醫之職，屈才了！”
    一旁的蒙闊，這位與李沐並肩作戰過的悍將，此刻也是一臉的認同。他甕聲甕氣地補充了一句。
    “上將軍所言極是！李主醫之才，絕非池中之物，日後必是我大秦的棟梁！”
    大軍開拔，返回鹹陽。
    來時，李沐是戴著鐐銬的奴隸，走在隊伍的末尾，與牲畜為伍。
    歸時，他獨享一輛軺車，雖不華麗，卻也足以遮風擋雨。
    沿途的兵士，無論爵位高低，見到他的車駕，都會遠遠地駐足行禮，目光中充滿了敬畏。
    就連曾經的頂頭上司劉柏梁，如今再見他時，也必須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禮，口稱一聲李主醫。
    身份地位的轉換，在這短短數月之間，已是天壤之別。
    隻有張鵬，依舊是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樣。他總會尋個空隙，湊到李沐的車邊，壓低了聲音，臉上帶著神秘而又興奮的表情。
    “李主醫，你現在可是咱們軍中的神仙！弟兄們私下裏都說，你那眼睛能看穿陰陽，不僅能治病救人，還能推吉凶，斷生死！”
    他擠了擠眼睛，說得更來勁了。
    “他們還說，上將軍都對你言聽計從！你在壽春城下畫的那幾道杠杠，比上將軍的將令都管用！”
    李沐隻是笑笑，不置可否。
    他知道，敬畏，往往來源於神秘。
    而他最大的神秘，便是來自那個兩千年後的世界。
    車輪滾滾，鄉音漸近。
    數日後，一座巨大無朋的黑色城郭，出現在了地平線的盡頭。
    鹹陽！
    即便是在後世的影像資料中見過無數次，但當這座兩千多年前的帝國都城，真實地展現在眼前時，李沐依舊感到了難以言喻的震撼。
    那不是鋼筋水泥堆砌的冰冷線條，而是一種用巨石、夯土和原木築成的，充滿了原始力量感的宏偉！
    城牆高聳入雲，如黑色的山脈橫亙於大地之上，牆體上遍布著刀劈斧鑿的痕跡。
    隊伍緩緩進入城門，寬闊的馳道，鱗次櫛比的宮殿樓宇，街上行人如織，車馬如龍。
    那股撲麵而來的磅礴大氣，讓每一個凱旋的士兵都挺直了胸膛。
    李沐掀開車簾，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屋簷，望向那座城市最中央，最為巍峨的宮殿。
    那裏，住著一個名為始皇帝的男人。
    一個即將終結這個延綿五百年的亂世，並用自己的名字為這個時代加冕的男人。
    一個決定著天下億萬人生死，也即將決定他李沐命運的男人。
    李沐緩緩放下車簾，深吸了一口氣。
    楚地的瘟疫，隻是他牛刀小試的序章。
    真正的考驗，真正的舞台，在這座名為鹹陽的權力熔爐裏。
    他的人生，將從踏入這座城門開始，翻開嶄新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