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看到了那份深埋在眼底，不為爵位所動的沉靜。
    這絕非一個普通的幸進之輩。
    半晌，張弛臉上那僵硬的肌肉終於鬆動了些許。
    他虛抬了一下手。
    “起來吧，既已同署為官，皆是為大王效力，不必行此大禮。”
    李沐順勢直起身，依舊垂著眼簾，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張弛踱了兩步，繞過李沐，聲音裏帶著一股子過來人的滄桑與提點。
    “你在軍中的事跡，老夫略有耳聞。以雷霆手段，於萬軍之中挽狂瀾於既倒，確是奇功一件。軍中救人，如撲烈火，生死隻在呼吸之間，用藥自然要猛，要烈，要快！”
    話鋒陡然一轉，變得陰柔而尖銳。
    “然，此地是鹹陽，是太醫署，你我侍奉的，是天家貴胄，是王公大臣！他們的龍體鳳軀，金貴無比，平日裏調養，講究的是一個滋補，是潤物細無聲，每一味藥的用量，多一分則燥，少一分則虛，都需反複斟酌，你……可明白？”
    這番話，名為提點，實為敲打！
    是在警告李沐，收起他在軍中那套虎狼之術，在這裏，療效是次要的，不出錯，才是首要！
    李沐心中透亮，臉上卻不見絲毫波瀾，再次躬身一揖，態度比方才更加謙卑。
    “太醫令教誨的是，下官初入朝堂，對宮中規矩、用藥法度，一竅不通，日後若有不明之處，還望太醫令不吝賜教，多多提點。”
    這一番姿態，放得極低。
    張弛緊繃的心弦，鬆弛了下來。
    他最擔心的，便是這李沐挾天命之威，仗大王恩寵，一入太醫署便對他指手畫腳，攪得天翻地覆。
    沒想到，竟是個如此識時務的聰明人。
    滿意。
    張弛心中浮現出這兩個字，臉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幾分。
    “孺子可教。你既有此心，老夫自然不會藏私。今日無事，我便親自帶你，熟悉一下你分管的差事。”
    “下官遵命。”
    ……
    一炷香後，西院，藥藏所。
    厚重的木門被緩緩推開，一股濃鬱得幾乎化不開的藥草香氣撲麵而來，沉靜而古老。
    一排排頂天立地的巨大藥架，將整個空間分割成無數條幽深的走廊。
    成千上萬隻陶罐、玉瓶、木匣，分門別類，井然有序，每一件器皿上都貼著以小篆書寫的標簽。
    空氣中，彌漫著百年藥香與陰涼木料混合的氣息。
    張弛背著手，走在前麵，語氣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自矜。
    “我大秦掃平六合，天下的奇珍異草，盡歸於此。這藥藏所內的藥材，不下三千種，皆由專人炮製、儲藏，確保藥性不失。”
    他隨手從一個玉匣中，撚起一株形態完美的紫芝，那靈芝菌蓋上隱隱有流光轉動。
    “此等靈物，非大王、王後及公子公主，不可動用。每一次取用，都需你我二人同時畫押，並有內侍監看，方可出庫。”
    李沐的目光掃過那株靈芝，心中並無波瀾。
    在他看來，這東西的藥用價值，遠不如青黴素的萬分之一。
    張弛似乎很享受李沐的沉默，他將靈芝放回，又信步走到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指向幾個粗陋的陶罐。
    “哦，對了，這些，便是你從軍中帶來的新物吧？柳樹皮，還有那什麽……醋漿，按照規矩，這些東西，是絕不可入宮中之藥的。”
    來了。
    李沐心頭一動，麵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疑惑。
    “這是為何？”
    張弛仿佛就等著他這一問，他轉過身，神情變得前所未有的嚴肅。
    “為何？因為宮中用藥，藥效為次，穩妥二字，永遠為先！任何一種新方、新藥，都必須經過至少三代醫者的反複驗證，確認其藥性平和、絕無後患，方可列入典籍！”
    “否則，貴人龍體稍有差池，你我……掉的就不止是腦袋，而是滅族之禍！”
    話音未落，他不經意間挽起自己的左邊袖袍，似乎是想整理一下衣冠。
    就在那寬大的袖口滑落的瞬間，一道猙獰的灼傷疤痕，赫然出現在他的手腕上！
    張弛像是剛剛察覺到李沐的目光，立刻又將袖子放下，歎了口氣。
    “讓你見笑了，此傷，還是當年荊軻刺王之時，先師夏無且為救大王，情急之下，擲出手中藥囊，囊中虎狼之藥的粉末濺到了老夫手上，才留下的。”
    好一招敲山震虎！
    用先師的忠勇與自己的傷疤，來講述這個位置的危險與榮耀！
    “太醫令忠勇護主，下官萬分敬佩！”
    “唉，盡人臣本分罷了。”
    張弛擺了擺手，似乎不願多談，心中卻對李沐的表現愈發滿意。
    他指了指藥藏所旁一間小小的偏房。
    “你的官署，就在那裏。待會兒，我會讓趙野將署內所有藥典、以及近十年的出入庫錄簿，全部送到你那裏，你的職責，便是將這些……一字不差地，全都背下來！”
    ……
    趙野很快便領著幾名醫工，將一捆捆沉重的竹簡，搬入了那間狹小的官署。
    房門關上，隔絕了外界的一切。
    李沐環視著自己的地盤。
    一案，一席，一燈。
    僅有的一扇窗戶朝北，終年不見多少日光，空氣中充斥著揮之不去的藥材黴味與竹簡的朽氣。
    他終於徹底明白了嬴政和張弛的安排。
    太醫署藥丞。
    聽著風光，實則是一個被架空的閑職，一個巨大的籠子！
    他被死死地釘在了這藥材倉庫裏，隔絕了與所有朝臣貴胄接觸的可能。
    他被嚴格地限製在診療之外，甚至連開一張藥方的資格都沒有！
    對於任何一個胸懷抱負的醫者而言，這裏，是地獄，是墳墓。
    然而，李沐緩緩地走到那堆積如山的竹簡前，隨手拿起一卷。
    他的嘴角，卻在無人看見的陰影中，緩緩勾起了一抹熾熱的弧度。
    籠子？
    不。
    對他而言，這裏不是籠子，而是世界上最大的寶庫！
    這些竹簡，記錄著大秦帝國最核心、最機密的用藥信息，是這個時代醫療水平的巔峰體現！
    是無數前人經驗與智慧的結晶！
    張弛想用海量的文書工作將他困死在這裏？
    正合我意！
    破局之法，便在這浩如煙海的竹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