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製上藥,如祭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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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憑什麽聽他的!”
“老子幹了一輩子活,還沒聽說過這麽伺候藥材的!”
“真當自己是大王跟前的紅人,可以為所欲為了?”
群情激憤。
麵對這幾乎要將人吞噬的敵意,李沐的臉上,沒有半分波瀾。
“做不完?”
“那就做完為止,子時做不完,就做到醜時,這是太醫令的將令,你們,有意見?”
他的視線最後定格在趙野臉上,語氣平淡得近乎殘忍。
“或者,趙吏覺得太醫令的命令不妥,可以親自去向他老人家分說分說?”
“我……”
趙野被噎得滿臉醬紫,胸膛劇烈起伏。
去找太醫令?
給他十個膽子也不敢!這分明是拿太醫令來壓人!
李沐這一手,釜底抽薪,直接掐滅了所有人的氣焰。
是啊,規矩是他立的,可背後點頭的,是太醫令!他們這幫醫工,算什麽東西?
李沐不再多言,負手而立,盯著眾人。
無聲的壓迫,比任何嗬斥都更具分量。
眾人敢怒不敢言,隻得憋著一肚子火,恨恨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叮叮當當,摔摔打打地幹起活來。
一個年輕醫工滿臉不忿,走到溫水盆邊,雙手伸進去胡亂搓了兩把,便要轉身離去。
“站住。”
李沐冰冷的聲音響起。
那醫工身子一僵,不情不願地轉過身。
李沐緩步走到他麵前,拿起旁邊一塊幹淨的細麻布,浸入一旁的醋漿,然後遞到他眼前。
“你的指甲縫裏,還嵌著上一味狼毒的藥粉,現在,你要用這塊布,把每一個指甲縫都給我擦幹淨,直到這塊麻布,再也擦不出任何顏色。”
什麽?!
那醫工的眼睛瞬間瞪圓了!用醋漿擦指甲縫?這是何等羞辱!
“你……”
“擦。”
李沐隻吐出一個字,眼神裏沒有絲毫溫度。
那醫工被他看得心底發毛,所有的反抗言語都堵在了喉嚨裏。
他咬著牙,接過麻布,在李沐的注視下,一根一根地清理著自己的指甲。
做完這一切,李沐又指向他用過的銅臼。
“拿去,用沸水,燙洗三遍。我要親眼看著。”
“轟!”
人群再次騷動。
這已經不是在立規矩了,這簡直是在折磨人!
然而,李沐就那麽靜靜地站著,一言不發。
他的沉默,就是最強的態度。
誰敢違抗,下一個,就是你!
在那種令人窒息的目光下,那醫工最終還是扛著沉重的銅臼,走向了燒著開水的大鍋。
整個下午,李沐就如同一尊門神,釘在炮製房。
每一個人的每一個動作,都在他的監視之下。
搗藥的手法不對,重來。
清洗的器具不淨,重來。
淨手的流程有誤,重來。
怨氣,幾乎要凝成實質,盤踞在炮製房的上空。
但,無人再敢公然挑釁。
日月輪轉,寒來暑往,半年光陰,彈指即逝。
太醫署炮製房,早已換了人間。
曾經的混亂汙穢,不複存在。
醫工們早已習慣了那套繁瑣到極致的流程,淨手、分器、沸水燙洗……這些動作,甚至已經刻進了骨子裏,成為下意識的本能。
他在等一個機會,說來就來。
宗政府卿杜大人的寵妾,得了怪病。
肌膚之上,紅疹遍布,奇癢難耐,抓撓得體無完膚。
遍尋鹹陽名醫,湯藥、膏藥用了無數,非但不見好轉,反而愈演愈烈。
負責此事的,是太醫署一位名叫安槐的老侍醫。
安槐年近五十,醫術精湛,經驗豐富,可對著這聞所未聞的頑癬,也是束手無策,愁得頭發都白了幾根。
這日,他又一次來到炮製房,神情憔悴地遞上藥方。
趙野接過方子,掃了一眼,忍不住問了一句。
“安侍醫,還是這老方子?”
他壓低聲音,帶著幾分同情。
“杜夫人的病……還是沒起色?”
安槐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滿臉的無奈與疲憊。
“唉,能用的法子都用了,藥石無靈,非醫之過啊,盡人事,聽天命罷。”
很快,一罐藥膏便送到了安槐手中,他看也未看,便匆匆送往杜府。
三日後。
安槐正坐在署內唉聲歎氣,杜府的管家恭敬地將他請了過去。
安槐心中咯噔一下,雙腿發軟。
可當他被領到那位寵妾的病榻前時,整個人,如遭雷擊!
隻見那小妾原本潰爛不堪的肌膚,此刻竟已消了大半的紅腫,隻剩下些許淡紅的印記!
“安侍醫,你這次的藥,可真是神了!”
小妾滿麵紅光,喜不自勝。
“才用了兩天,就不癢了!今早起來一看,疹子都退了!你真是華佗在世啊!”
安槐的大腦,一片空白。
神藥?
他自己開的方子,他還不清楚嗎,怎麽可能……
他顫抖著手,接過那罐隻用了一小半的藥膏,湊到鼻尖一聞。
藥味,沒變。
可……
他猛地睜大了眼!
這藥膏的顏色,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純淨,質地更是細膩如脂,光滑油潤!
最關鍵的是,以往總會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土腥氣,這一次,竟是半點也無!
為什麽?
安槐失魂落魄地回到太醫署,一頭紮進了炮製房,抓著趙野的胳膊,急切地嘶吼。
“三天前我來取的那罐藥膏!是誰做的?流程上可有什麽不同?!”
趙野被他嚇了一跳,仔細回想了一下。
“沒什麽不同啊……哦,對了,安侍醫,自從李藥丞立了新規矩,咱們這兒所有的藥,都是按他的潔淨之法炮製的。”
潔淨之法……
他瞬間明白了什麽,抓起杜府那罐藥膏,連滾帶爬地衝向了太醫令張弛的官署!
張弛聽完安槐顛三倒四的稟報,也是一臉的難以置信。
他立刻命人取來了安槐之前所用的藥膏存檔。
兩罐藥膏,並排放在案幾上。
一罐,色澤暗沉,質地粗糙,隱有雜味。
另一罐,色澤純淨,細膩如玉,藥香清透。
高下立判!
張弛的手,微微顫抖起來。
原來如此!
“去!”
他猛地抬頭,聲音因激動而嘶啞。
“把李沐,給老夫請來!”
片刻之後,李沐走進了這間他隻來過一次的官署。
張弛揮退了所有人,房間裏隻剩下他們二人。
老太醫令沒有落座,隻是站在那裏,目光複雜地看著眼前這個年輕人。
良久,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
“《醫要》有雲,製上藥,如祭祀,老夫一直以為,這隻是先人敬畏天地之辭,今日方知,是我……愚鈍了。”
“李沐,你老老實實告訴我,你那潔淨之法,存其本真,不使百草氣性相亂……這究竟是何道理?今日,老夫要聽實話!”
話音未落,張弛竟是整了整衣冠,對著李沐,行了一個標準的弟子之禮,長揖及地!
“太醫令!”
李沐臉色大變,想也不想地側身疾退,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這一拜!
“您這是……折煞下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