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我們的路,從這裏,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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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二世元年,秋。
一支龐大的車隊,打著為致仕太醫丞李沐運送陛下賞賜的旗號,自鹹陽而出,沿著馳道緩緩南下。
無人知曉,那厚重的車簾之後,沒有金銀珠寶,沒有綾羅綢緞。
有的,隻是堆積如山的竹簡與帛書。
那是李沐傾盡太醫署之力,在焚書的烈焰燃起之前,從鹹陽的官學私藏中拚死搶救出的文脈火種。
每一卷,都浸透著血與火的氣息。
而押運車隊的,也並非什麽官差,而是一群沉默如鐵的漢子。
他們頭戴鬥笠,身穿麻衣,每個人的手臂上代表西蜀陳家死士的狼頭刺青。
車隊向南,而李沐一家,早已輕車簡從,抵達了另一片天地。
雲夢澤。
“哇……”
當馬車停在一處可以俯瞰大澤的高地上時,李誌和李舒雲被秦玉婉牽著下了車。
他從未見過如此景象,鹹陽城是規整的、威嚴的,每一塊磚石都透著法度的冰冷。
而這裏,一切都是鮮活的,充滿了野性的生命力。
他扯了扯父親的衣袖,仰起小臉,眼中滿是震撼與新奇。
“爹,這裏……好大,好……亂。我們以後,就住在這裏嗎?”
李沐深吸了一口帶著水腥氣的濕潤空氣,他張開雙臂,像是要擁抱這片廣闊的天地。
“對,這就是我們未來的家。”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磐石般的堅定。
“從那份詔書蓋上玉璽的那一刻起,太醫丞李沐,在朝堂的名冊上,就已經是個死人了。趙高和那個小皇帝,不會再把目光投到一個心死的廢人身上。”
李誌的眼中閃過明悟。
原來,那場仗的勝利,換來的就是這個。
李沐指向遠處一片被開墾出的廣袤土地,那裏已經打下了堅實的夯土基礎,數百名精壯的工匠正在熱火朝天地勞作。
“西蜀陳家,早已在此為我們備下了千畝良田。我們不要別院,不要宅邸。”
他的目光陡然變得銳利。
“我們要在這裏,建起一座足以抵禦任何風雨的堡壘!一座屬於我們李氏的,堅城!”
接下來的半年,一座巨大的莊園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拔地而起。
它不似尋常豪紳的宅院那般講究亭台樓閣,而是以實用和防禦為最高準則。
高大的塢堡式圍牆,堅固的箭樓,寬闊的足以跑馬的內部道路,以及巨大的糧倉和武備庫……與其說這是一個莊園,不如說它是一座小型的軍事化城池。
莊園落成之日,李沐做出了一個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決定。
他解散了大部分從鹹陽帶來的護衛,隻留下了十幾名陳家死士作為骨幹,而後,打開莊園大門,開始招募附近因戰亂而流離失所的原楚地流民。
消息傳開,那些食不果腹、朝不保夕的流民們將信將疑地湧來。
他們看到的,不是作威作福的豪強,而是一位親自站在田壟間,教他們辨認種子的年輕家主。
“這種粟米,耐旱,種在坡上。”
“這片窪地,挖渠引水,可試種水稻。”
“孩子發熱了?別用冷水潑!抱過來,我給他開方子!”
李沐用他超越這個時代的醫學知識和農業技術,為這些絕望的人們帶來了新生。
他分發種子,提供農具,醫治他們的傷病,甚至親自為難產的婦人接生。
他從不提什麽恩德,也從不索要回報。
可那些被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流民們,卻自發地將他奉若神明。
他們不再稱呼他為家主,而是恭敬地、發自內心地尊稱一聲——李公。
在這座堅固的堡壘裏,每個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秦玉婉不再為鹹陽的舊事而終日垂淚,她帶著幾名識字的婦人,日複一日地將那些從烈火中搶救出來的竹簡進行分類、晾曬、修複。
昏黃的油燈下,她撫摸著那些古老的文字,臉上是前所未有的寧靜。
而李誌和弟妹們的歡聲笑語,則是這座莊園裏最動聽的旋律。
日子,美好得像一場不真實的夢。
直到一匹快馬,帶來了鹹陽的腥風血雨。
那是一個傍晚,李沐正在書房校對一份剛剛修複好的《農經》。
一名風塵仆仆的陳家信使,單膝跪地,呈上了一份密報。
李沐展開帛書,目光一掃,眼神瞬間變得幽深。
“中丞相李斯,以謀反罪,腰斬於鹹陽市,夷三族。”
短短一行字,卻仿佛帶著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李沐緩緩放下帛書,腦海中浮現出沙丘行宮裏,那個在趙高威逼利誘下,最終選擇了屈服與妥協的大秦丞相。
終究,還是沒能逃掉麽……
一條幫著屠夫殺掉了舊主人的惡犬,當它再也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被送進湯鍋,本就是它注定的命運。
李沐心中沒有半分憐憫,隻有冰冷的警示。
他將帛書湊到燭火前,看著它化為一縷青煙,消散在空氣中。
門外,傳來了輕微的腳步聲。
李誌端著一碗參湯走了進來,他看到了父親臉上一閃而逝的冷峻,也嗅到了空氣中那絲紙張燒焦的味道。
他將湯碗放下,猶豫了片刻,終是忍不住開口。
“爹,鹹陽……又死人了嗎?”
李沐收斂心神,回頭看著已經比自己肩膀還高的兒子,目光柔和了些許。
“一個聰明人,做了一件蠢事,所以他死了。”
李誌沉默了。
他如今已不再是那個懵懂無知的孩童,他能感受到,平靜的水麵下,正有恐怖的暗流在湧動。
他走到窗邊,望著北方鹹陽的方向,那裏被沉沉的夜幕所籠罩。
“爹,北邊,是不是要打仗了?”
李誌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自己的父親,問出了一個埋藏在心底許久的問題。
“那我們呢?爹,我們能做什麽?”
李沐怔住了。
他看著兒子,那雙眼睛裏,有迷茫,有渴望,更有超越年齡的擔當。
他笑了,發自內心的笑。
他走到兒子身邊,和他並肩而立,一同望向那深邃的夜空。
“誌兒,你看這片土地。我們的祖先,生於斯,長於斯。”
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仿佛帶著這片土地的厚重。
“這天下,姓嬴也好,姓劉也罷,甚至姓項……都無所謂。因為無論是誰坐天下,都需要吃飯的農夫,治病的醫者。”
他伸出手,重重地按在兒子的肩膀上。
“我們不選邊,不做棋子。我們要做的,是讓他們所有人都離不開我們。”
燭火在他深邃的眼眸中投下兩點寒星,映照出狼煙四起的未來。
“記住,誌兒。”
“我們的路,從這裏,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