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 上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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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搶救大廳裏,潤和帝靠坐在床頭戴著吸氧導管,用蔣主任教的放鬆法,努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不讓心電監護儀再報警。
    蔣主任白大褂口袋裏的手機震動一下,看完新消息,告訴潤和帝:“陛下,皇後殿下的手術順利結束,現在轉去麻醉科複蘇室,十二時辰內沒有出血和其他情形,就送回單人病房。”
    “這是取出的膽結石、這些就是蛔蟲……陛下請看。”
    潤和帝生怕看不清楚,捧著手機,劃過一張又一張照片,神情複雜又悲傷:“孤做了不少錯事,可皇後沒有……她……她……”沒說完就哽咽了。
    譯語人崔樹聽著極為感傷。
    蔣主任在急診已經二十年,不少人一輩子才能經曆的悲歡離合,他常常一天能看無數次,尤其是最近三年,“人生無常”四個字成了信條。
    也因為看得太多,蔣主任對病患保持著抽離狀態,隻關心疾病,並不與病人有過多交集,並不是冷漠,而是為了上班時始終冷靜自製。
    對普通病人也好,對潤和帝也一樣。
    蔣主任並未對潤和帝表現出來的夫妻情深有多少感觸,帝後隻有一對,但後宮有其他妃子,估計數量還不少,隻是問安閑聊,就讓皇後身心俱疲。
    蔣建國是急診主任,妻子是心內科主任傅秋華,兩人性格互補且各有所長,是醫院公認的“實力相當”的夫妻榜樣。
    所以,蔣建國與潤和帝在感情方麵有極大的代溝,實在想象不出來既關心這又關心那,哦,不對,是同時關心二三十位妻妾的忙碌。
    其他的不說,潤和帝必定是位情感管理大師,演技也是杠杠的。
    所以,蔣建國並沒有開解安慰潤和帝的意思。
    潤和帝還了手機,覺得這樣幹等純屬浪費時間,看著蔣建國:“蔣醫仙,孤想見鄭醫仙和金老。”
    一刻鍾後,鄭院長和金老到了潤和帝眼前:“陛下。”
    潤和帝的眼神有些閃爍:“孤還有多少時間?”
    譯語人翻譯得心驚膽戰,甚至想躲到金老身後。
    鄭院長一怔:“陛下,您這是什麽意思?”
    潤和帝淺淺笑:“孤上山前,沒這些管子,自己還可以支撐大半日;今日甚至沒有暫停,隻是那枕頭癟得厲害,孤就覺得呼吸不暢。這身體怕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孤封了飛來醫館的地界,上山看病繳診費藥費手術費,對各位醫仙也非常尊敬,剩下的日子能過得如此舒心,甚是感激。”
    “醫仙們,孤曾禦駕親征、浴血沙場,也做過一些錯事,孤還想為大郢做些事情。”
    “孤還有多少日子?不知道能不能來得及?”
    譯語人崔樹翻譯完,立刻跪在潤和帝的床旁,連頭都不敢抬。
    不止崔樹,其他病床上明顯好轉的老臣們也紛紛跪下,千言萬語出口也隻剩兩個字:“陛下!”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這
    話問得可太不吉利了。
    潤和帝自從看了博物館的視頻(,就對萬歲二字有些硌應(,隻是對諸位老臣擺了擺手:“眾卿平身。”說完仍然注視著鄭院長。
    鄭院長和中醫科安主任聊過不少時間,同時他們也會注意潤和帝新的檢驗報告,因為丹藥的影響不可逆,現在所有的治療都“治標不治本”,純粹是提高生活質量而已。
    當時,安主任替潤和帝把脈後,覺得還能剩六個月,如果能靜養調理,也許能超過幾日。
    但潤和帝是誰,心高氣傲的一代帝王,動不動就視頻早會,聯係太子和朝中大臣,每天晚睡早起,電子設備用得飛起,醫護們也隻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透支身體的債是沒法拖欠的,潤和帝每天這樣折騰,六個月也隻剩四個月。
    但昨天早晨,鄭院長和安主任看了潤和帝最新的檢查報告,再結合血氧等指標,外加安主任的把脈,結合起來估算最多還剩三個月。
    安主任對鄭院長說,幸好醫院裏溫度適宜,如果潤和帝回到山下還是寒冬,那就隻剩一個月。
    鄭院長與金老互看一眼,說還是不說?說實話還是用春秋筆法?
    潤和帝緩緩地笑了,有些淒涼:“孤老了,自知之明還是有的,越不說就意味著時間越少……”
    “三個月?”
    譯語人崔樹忽然就卡殼了,這句話到底說不說?
    金老點頭。
    崔樹後背的汗水把衣服浸透了,金老是譯語人的老師,怎麽忘了這茬?
    老臣們既驚愕又不舍,可是……可是啊,他們如果沒能到飛來醫館,隻怕還要比潤和帝先行一步。
    事實殘酷無情,人心卻不然。
    潤和帝怔住,抿緊的嘴角顫抖,不再清澈的雙眼有些渾濁,好半晌才重重吐氣,如釋重負似的開口:“鄭醫仙,孤還能為大郢做些什麽?”
    鄭院長無言以對,被潤和帝盯了不少時間:“陛下,我隻管過醫院,不會治理國家。”
    潤和帝又盯著金老,身體日益虛弱,但眼神一樣灼人。
    整個大郢,能承受住潤和帝現在堪稱凶惡眼神的人,並不多。
    金老坦然回望著潤和帝,嘴角微微上揚:“陛下,您可以當上醫。”
    潤和帝再次怔住,盯著金老皺眉:“此話怎講?”
    “上醫治未病之病,”金老娓娓道來,“整個大郢可以做上醫的,惟陛下爾。”
    潤和帝滿是皺紋的臉龐,先僵住又舒展,打趣道:“哦,你誆孤?”
    金老緩緩搖頭:“陛下,推行鹽稅製度,將特需碘鹽運入山中,讓最貧困的山民也能吃得起,就能大大減少地方缺碘性甲狀腺腫,山民的後代就不會再有呆小症。”
    “讓有呆小症的山民不再生育,有效管住這些山民,就能大大減少失智的搶掠傷人,周遭的采藥人和獵人就能安心生產,減少意外受傷的可能。”
    “隻這兩條,就可以減少許多病患。”
     “這就是上醫,治未病之病卻無人知;因為一切都預防住了,百姓的錢財就能用在改善生活上,而不是病痛纏身天天尋醫問藥。”
    “陛下,欺軟怕硬是人性的一部分,把每個國家都比喻成一個人,大郢的百姓多病多災,必定是個體弱的病患,大郢國力變弱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在場諸位都知道……”
    欺淩弱小令人不恥,可國家之間的黑暗森林法則就是如此,弱國無外交,弱國的百姓和領土都沒有保障。
    這下,不止潤和帝,連沉浸在悲傷之中的老臣們都兩眼放光,確實如此。
    潤和帝拿出自己的活頁本和水筆,沙沙地寫,臉上的表情多變,但又暗藏喜悅,寫完以後又看著金老:“除了鹽稅,孤也把喝熟水吃熟食寫進去了。”
    正在這時,老臣們紛紛站起身:“奴請陛下允許,能下山效犬馬之力。”
    潤和帝笑了:“孤在拚老骨頭,哪能這麽輕易放過你們?都快些好起來!”
    “是,陛下!”老臣們異口同聲回答。
    認識到了,形成製度,再落到實處,變成習慣,每一環都離不開執行的人。
    老臣們經驗豐富、人脈更豐富,不論是為了自家兒孫,還是為了大郢國力,都可以做不少事,哪怕去六部“鎮宅”呢?
    潤和帝笑得更大聲:“不可以走在孤的前麵,讓後生們瞧瞧,老骨頭也可以很硬的!”
    “是,陛下!”老臣們難掩笑意。
    金老望著他們感慨萬千,順便提醒:“陛下,別忘了花柳病,染上後會感染全家,也會引發不孕不育,到了中期,病人非常痛苦。”
    潤和帝點了點頭:“多謝。”然後就開始沙沙地寫。
    鄭院長不再說話,海鹽進山、調控鹽價,取締眠花宿柳的惡習,隻這兩項就需要長期的規劃和反複實踐,投入的人力物力會很驚人。
    如果說海鹽隻是費人力物力,預防花柳病這一項才是真正的“瓶頸”,因為惡習一旦形成,可以影響數代人甚至綿延千年。
    畢竟,現代社會裏性傳播疾病仍然是一大難題,許多人知道感染的原理、傳播途徑以及後果,仍然屢禁不止。
    忽然,鄭院長腦海裏閃過一個念頭,如果在惡習形成以前就限製住、或者讓惡習紮根沒那麽深呢?
    鄭院長和金老低語片刻,這種時候就需要在大郢最受百姓喜歡的話本子發揮作用。
    對於不識字的絕大多數百姓來說,這是最有效的扭轉觀念的方法。
    雖然大多數百姓都花費不起平康坊和胡姬酒肆,但搶救大廳的潤和帝與老臣們,會讓去得起、花銷得起的貴族階層改變主意。
    畢竟,平康坊與胡姬酒肆的稅收,貴族階層與百姓長久的健康與繁衍,孰輕孰重,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潤和帝與老臣們討論、記錄、推演、遇上難題後推倒重來,意見相左時據理力爭,說通了或者想通以後再繼續,一連好幾日,搶救大廳儼然成了飛來醫館的“太極殿”。
    處理政務,還兼文書記錄和傳遞消息的多重功能,嗯,比“太極殿”的用途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