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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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這張臉,幹淨、利落、標準,卻找不到一絲風霜打磨過的痕跡,更沒有那雙鷹隼般能穿透迷霧的眼睛。
    幹淨是幹淨,卻幹淨得像是櫥窗裏的模特,缺乏真實的血肉和溫度。
    “趙大隊長,請坐。”江昭寧指了指對麵的椅子,語氣平和。
    趙永安依言坐下,腰板依舊挺得筆直,雙手放在膝蓋上,目光平視前方,姿態無可挑剔。
    談話開始了。
    趙永安的匯報如同他的外表一樣,條理清晰,邏輯嚴密。
    他用詞準確,數據精確到小數點後兩位,每一個舉措都能對應到上級文件的具體條目。
    他詳細闡述著緝毒大隊如何組織學習、如何加強內部管理、如何落實各項專項行動部署。
    一切聽起來都嚴絲合縫,運轉良好。
    “……我們嚴格執行‘逢嫌必檢’製度,對重點場所加強巡查力度,對娛樂場所從業人員定期進行尿檢……同時,強化與兄弟單位的協作機製,信息互通共享……”
    趙永安的聲音平穩流暢,像在宣讀一份精心準備的報告。
    江昭寧耐心聽著,偶爾提出一兩個問題,趙永安總能立刻給出標準答案。
    然而,聽著聽著,江昭寧的心卻一點點沉了下去。
    他問起近期破獲的典型案件,趙永安列舉了幾個小案子,無非是零星吸毒人員,繳獲的毒品量少得可憐。
    問起重點嫌疑對象的線索摸排和經營情況。
    趙永安的回答變得謹慎而模糊,反複強調困難重重,線索匱乏,嫌疑人異常狡猾。
    “有沒有遇到一些……特別棘手或者需要長期經營的線索?”江昭寧換了個角度,試圖撬開那嚴絲合縫的表層。
    趙永安的眼神飛快地閃爍了一下,隨即恢複了平靜:“報告江書記,我們一直在努力深挖。”
    “但這類案件隱蔽性強,嫌疑人反偵查意識高,取證異常困難。”
    “我們隻能立足現有條件,穩紮穩打,確保不出問題。”他巧妙地繞開了“棘手”和“長期經營”這兩個核心詞,再次將話題拉回到了“穩”和“不出事”上。
    江昭寧端起茶杯,杯中的茶水已經涼透,入口更加苦澀。
    他不再追問,結束了這場滴水不漏的談話。“好,辛苦趙大隊長。請叫你們教導員也過來一趟。”
    “是!”趙永安立刻起身,又是一個標準的敬禮,轉身離去,腳步依舊沉穩有力。
    門再次打開,進來的是教導員周誌。
    他看起來比趙永安年長幾歲,身材有些發福,警服穿在身上顯得有些緊繃,臉上帶著一種掩飾不住的疲憊。
    眼袋浮腫,眼神有些渾濁,似乎長期睡眠不足。
    “江書記。”周誌的聲音帶著點沙啞,敬禮的動作也顯得有些遲緩沉重。
    江昭寧看著他坐下,心中那點殘存的期待徹底消散了。
    這疲憊、浮腫的臉,同樣不是他記憶裏那個在暮色中眼神銳利如刀的人。
    周誌的談話風格與趙永安截然不同。
    少了那份刻板的精準,多了些圓融的世故。
    他大談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要性,如何抓學習、抓談心、抓隊伍穩定,如何關心民警生活困難,確保大家沒有後顧之憂,安心工作。
    “……緝毒工作壓力大,風險高,隊伍思想穩定是重中之重。”周誌的語氣帶著一種過來人的感慨,“我們支部在這方麵下了大力氣,確保大家擰成一股繩……”
    當江昭寧問及具體的案件偵辦和線索經營時。
    周誌很自然地將話題推給了大隊長趙永安:“具體的業務工作,趙大隊長是行家,他那邊抓得更細些。”
    “我是教導員嘛,主要還是做好服務保障,解除一線同誌的後顧之憂……”
    江昭寧靜靜地聽著,沒有再深問。
    他明白了,在這個緝毒大隊,業務和政工涇渭分明。
    教導員周誌的“保障”工作,或許確實讓一些人心無旁騖,卻也無形中築起了一道牆,一道將“思想”與“行動”隔絕開來的牆。
    他讓周誌離開了。
    隨後,刑偵、經偵、網安、法製……各部門的負責人如同流水線上的部件,一個接一個地走進這間氣氛凝重的辦公室。
    又一個個帶著或輕鬆或緊繃的表情離開。
    他們的匯報,如同精心排練過的戲劇,在江昭寧麵前輪番上演。
    刑偵大隊長滔滔不絕地講述著曆年積壓的陳年舊案如何梳理造冊、整理歸檔。
    卻對眼下的現發命案線索語焉不詳。
    經偵負責人則大談特談優化營商環境、服務企業發展的“柔性執法”理念。
    對可能觸及深層利益的經濟犯罪線索諱莫如深。
    網安部門負責人說了一連串令人眼花繚亂的技術設備名稱,並用攜帶的平板電腦當場演示了強大的網絡輿情監控能力。
    卻對利用技術手段主動深挖犯罪線索閃爍其詞。
    法製部門負責人則引經據典,將“依法辦案”、“程序正義”掛在嘴邊,反複強調案件審核把關如何嚴格。
    對於基層執法中可能存在的灰色地帶或需要擔當突破的困境,卻三緘其口。
    每一次談話,都像在重複一個精心設計的模板:成績是響亮的,困難是客觀存在的,責任是明確劃分的。
    而觸及實質、觸及痛點的行動與擔當,則被巧妙地消解在冠冕堂皇的言辭和互相推諉的縫隙之中。
    江昭寧臉上看不出喜怒,隻是偶爾在筆記本上劃下幾筆。
    但那筆尖落下的聲音,在寂靜的房間裏顯得格外清晰而沉重。
    空調依舊沉悶地響著,桌上的茶水早已徹底涼透,杯壁上凝結了一層薄薄的水霧。
    時間在令人窒息的重複中悄然流逝。
    當法製部門負責人帶著一種完成任務的釋然表情躬身退出後,江昭寧的目光落在了名單的最後一行。
    治安大隊長,喬國良。
    他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湊到唇邊,最終隻是沾了沾幹燥的嘴唇,又放回桌麵。
    涼意透過杯壁滲入手心。他抬頭看向門口方向,等待著。
    一秒,兩秒……會議室裏隻剩下空調單調的嗡鳴,門外走廊一片死寂。
    幾分鍾過去了,那個名字對應的人影,始終沒有出現。
    江昭寧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一絲不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平靜的麵容下漾開細微的漣漪。
    他抬手,指節在光滑的桌麵上不輕不重地叩擊了兩下。
    “篤,篤。”
    聲音不大,卻像帶著某種穿透力。
    門立刻被推開一條縫,李國棟那張堆滿歉意的臉探了進來。
    “江書記?”他小心翼翼地詢問。
    “治安大隊的喬國良同誌,”江昭寧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了房間裏的沉悶,“怎麽還沒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