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壓秤的大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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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數雙眼睛,帶著感激、帶著振奮、帶著重新燃起的熊熊鬥誌,齊刷刷地聚焦在那個褲腿上濺滿泥點、襯衫後背汗濕一片,卻挺立如山嶽般的縣委書記身上!
    挖掘機的轟鳴陡然變得更加有力,金屬的撞擊聲更加密集清脆。
    剛才還顯得疲憊的身影,此刻仿佛被注入了新的力量,動作變得迅猛而充滿幹勁。
    江昭寧看著這重新沸騰起來的工地,看著那一張張被希望點燃的臉,眼底深處,那抹冰冷的鋒芒終於緩緩斂去。
    他不再言語,隻是負手而立,像一根定海神針,牢牢釘在這片喧囂與希望交織的土地上。
    夕陽光落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長長的、堅毅的影子。
    縣城最繁華的十字路口,“金鼎”四個鎏金大字在暮色裏灼灼燃燒。
    巨大的玻璃幕牆倒映著車河流光,宛如一塊冰冷而昂貴的琥珀,將外界的喧囂與塵埃隔絕。
    旋轉門無聲地吞吐著衣著光鮮的男女。
    門內,是另一個世界——光可鑒人的黑色大理石地麵延伸開去,穹頂垂下的巨型水晶吊燈傾瀉下暖黃又冰冷的光瀑。
    空氣裏浮動著一種精心調配的昂貴香氛,混合著若有若無的雪茄煙絲氣味。
    三樓,“錦繡江南”包廂。
    厚重的雕花木門緊閉,將門外的絲竹宴飲之聲過濾成模糊的背景音。
    巨大的圓形轉盤中央,是一盆怒放的紅掌,花瓣邊緣鑲著金箔。
    菜已上過數輪,精致的骨瓷盤碟層層疊疊,水晶杯裏酒液晃漾。
    此刻,席麵焦點是中央一瓶剛啟封的飛天茅台。
    濃鬱醇厚的醬香霸道地壓過了其他所有氣味,絲絲縷縷,鑽進每個人的毛孔。
    縣長劉世廷穩穩起身,雙手捧起一隻滿斟的酒杯,那澄澈透明的液體在燈下泛著溫潤的琥珀光。
    他的笑容如同精心熨燙過,紋絲不亂,目光先落在主賓位的王振邦身上,隨即轉向旁邊的李茂林。
    “王主任,李主席,”他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蓋過背景音樂,帶著一種刻意的、近乎表演性質的恭敬,“兩位,是我的老領導了。”
    他微微傾身,姿態放得極低,“風風雨雨,幾十年啊,我們一道走過來的。”
    他頓了頓,目光在兩人臉上逡巡,捕捉著他們鬆弛皮膚下細微的波動。
    那兩位,如今雖已半退,但盤根錯節的枝蔓,依舊深紮在這縣城的土壤裏。
    他們的眼皮微微耷拉著,鬆弛的麵皮上刻著深深的倦怠紋路,隻有聽到“老領導”三個字時,渾濁的眼珠裏才不易察覺地掠過一絲微光。
    “如今,兩位老領導算是半退了,”劉世廷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飽含惋惜的喟歎,“政策嘛,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官。”
    “我劉世廷能力有限,大的方麵,實在幫不上什麽忙。”
    他手腕輕輕一抬,杯中的瓊漿微微蕩漾,映著天花板上繁複的燈影,像碎了一池的金子。“我唯一還能盡點心的,也就是在生活上,讓兩位老領導過得舒坦些、安逸些,安安穩穩,舒舒服服,一直到光榮退休,頤養天年。”
    他目光懇切,言辭真摯。
    然而,話鋒一轉,那溫和的笑意裏便摻進了一絲冰涼的陰霾。“可是啊……”他長長地歎了口氣,眉頭蹙起,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彎了脊梁,“自從這個江昭寧來了……”
    “唉——!”又是一聲沉重得幾乎要砸在桌麵上的歎息,他猛地刹住了話頭,仿佛後麵是萬丈深淵,不堪觸碰。
    他手臂一振,酒杯高舉:“不提了!掃興!”
    “您兩位啊,那就是咱縣裏壓秤的大石頭。”
    “來,這杯酒,敬兩位老領導!我先幹為敬!”
    話音未落,杯中那昂貴的液體已隨著他仰頭的動作,決絕地傾入喉中,一線熱辣直燒下去。
    王振邦和李茂林幾乎是同時舉杯,動作帶著一種被壓抑已久的沉重。
    杯沿碰撞,發出一聲清脆又沉悶的響。
    兩人喉結滾動,那號稱“液體黃金”的茅台,此刻灌下去,卻像是滾燙的鉛汁,非但沒能澆滅心頭的塊壘,反而“嗤啦”一聲騰起更濃更黑的煙,將鬱積的怨毒燒得滋滋作響,直衝頂門。
    王振邦重重地將空杯頓在鋪著雪白台布的桌麵上,“咚”的一聲悶響。
    醬香在口腔裏彌漫,卻奇異地勾起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令人作嘔的氣味——機關食堂那油膩膩、混雜著劣質飯菜和消毒水味道的空氣。
    眼前晃動的不再是這滿桌珍饈。
    而是食堂窗口前那些年輕科員們不耐煩的推搡,是油膩膩的餐盤,是飄著幾片菜葉的寡淡湯水。
    “這小子!”他咬著牙,從齒縫裏擠出三個字,每個字都像淬了毒,“比馬前進那王八蛋還要壞上十倍!”
    “老馬……”他聲音陡然拔高,又強行壓下,帶著一種被深深刺痛的屈辱,“老馬當年再霸道,至少還給我們這些老家夥留了張吃飯的桌子!”
    “還有個清淨地方,能吃口熱乎的、像樣的飯!”
    他的手用力地拍在桌沿,震得杯碟輕響:“現在呢?好了!全他媽完了!”
    “小灶?一刀切!連個渣都不剩!”
    “我王振邦,黃土埋到脖子根的人了!”
    “臨了臨了,還得跟那些剛出校門的毛頭小子擠在一起,聞著汗味、油味,排著隊,就為了打那點豬食一樣的飯菜?”
    他喘著粗氣,脖頸上的青筋蚯蚓般凸起,渾濁的眼睛因為極致的憤怒和委屈而泛紅,“這叫什麽事兒?啊?這叫什麽世道!”
    “老哥,你這話說到我心坎裏去了!”李茂林立刻接腔,聲音同樣壓抑著火山般的怒意。
    他拿起桌上的軟中華,手指卻微微發顫,點了幾次才點燃。
    狠狠吸了一口,煙霧繚繞中,他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更硬。“我李茂林,不也是這個下場?”
    “昨天還巴巴地跑去食堂,那新來的小丫頭片子,認都不認識我!連個‘李主席’都不叫!眼皮都沒抬一下!”
    他猛地一拍大腿,“啪”的一聲脆響。
    “對老幹部就這個態度?”他聲音陡然尖利起來,“他江昭寧是石頭縫裏蹦出來的?”
    “他就沒有老的那一天?”
    “他就能一輩子春風得意馬蹄疾?”
    “我們的今天,就是他江昭寧的明天!”
    “他懂不懂?啊?”
    “懂不懂這起碼的規矩和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