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3章 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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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公室重新恢複了死寂。
    那種輕鬆擊潰王海峰的短暫快意,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瞬間被更深的、粘稠的危機感吞噬。
    他踱步到窗邊,一把拉開厚重的窗簾。
    溫暖的陽光瀑布般傾瀉進來,將偌大的辦公室照得纖毫畢現,卻無法驅散他心頭的陰霾。
    縣城在視線下方鋪陳開去,新起的樓宇,擁堵的車流,構成他主政一方、苦心經營了數年的“版圖”。
    他曾經也是那個意氣風發、躊躇滿誌的“父母官”,也曾有過在烈日下奔走在田間地頭、深夜伏案解決民生難題的激情歲月。
    權力之路艱難而漫長。
    從一個不諳世事、充滿理想情懷的鄉鎮辦事員,摸爬滾打,步步為營,才走到了主政一縣的位置。
    這其中的周旋妥協、權衡取舍、深夜無人時內心的掙紮與不甘,又有誰能真正明白?
    清正廉潔?
    他當年確曾將此奉為圭臬。
    可這潭混水,趟得越深,才越明白什麽叫身不由己。
    那些需要打通關節的“潛規則”,那些不得不做的“人情往來”,那些為了推動一個重大項目而默許的“灰色操作”,像一張無形的蛛網,早已將他層層裹挾其中。
    開始時的小心翼翼,最終演變成了心安理得。
    最初的警惕抗拒,漸漸化為隨波逐流。
    他以為這就是成熟的代價,是宦海沉浮的必然。
    卻不知,深淵早已在腳下悄然張開巨口。
    而如今,報應來了!
    王海峰臨走時那被抽幹了魂魄的模樣,並未帶來絲毫安心。
    恰恰相反,那更像是一個恐怖的前兆。
    今天的王海峰,是被自己攥著三年前那個致命的、足以令他身敗名裂的把柄,才被暫時壓服。
    可誰又能保證,他下一刻不會突然暴起反噬?
    尤其是在江昭寧那個不知深淺、行事淩厲的“新刀”握在手中的時候!
    江昭寧!
    這個名字如同毒刺紮進腦海。
    省裏派下來的這位新書記,年輕、背景深不可測,到任幾個月,雷厲風行,大力整肅吏治,矛頭所向,隱隱指向縣裏根深蒂固的利益網絡。
    對於自己,他的眼神深處卻始終帶著一種審視和疏離。
    現在,這把火終於燒起來了!
    通過王海峰這個仿佛被重新淬火鍛造的工具!
    那些被查的“關鍵部門負責同誌”,哪一個不是跟他劉世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每一個人的落馬,都像是在劉世廷精心構築的堤壩上掘開一道裂口!
    洪水,正洶湧而至!
    誰知道江昭寧背後還藏著什麽大招?
    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寒意。
    過去的算計和布局,在江昭寧這種不講常規的打法麵前,仿佛變成了可笑的過家家。
    對方像是一個高明的弈者,落子無聲,卻招招致命。
    今天逼迫王海峰,是迫不得已撕破臉皮的防守反擊。
    但這隻是暫時堵住了王海峰的嘴,能堵住江昭寧那雙穿透力極強的眼睛嗎?
    “他們知道多少了?”這個念頭如同毒蛇噬咬著他的神經。
    這時,外麵響起了敲門聲音。
    “篤篤篤——”
    敲門聲突兀地響起,在這寂靜的夜裏顯得格外刺耳。
    劉世廷眉頭微不可察地一皺。
    這個時間點,誰會來?
    秘書早已下班,預約的訪客更不可能此時登門。
    他掐滅煙頭,清了清嗓子,聲音恢複了往日的沉穩和權威:
    “進來!”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影閃了進來。
    來人臉上帶著著謙卑與謹慎的表情。
    吳天放!
    劉世廷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零點一秒。
    燈光下,他那雙銳利如鷹隼的眼睛,瞬間捕捉到了來者的麵貌,精準如同高速攝像機定格。
    訝異,一絲真正的、毫無準備的訝異,如同暗夜水麵下的遊魚,“噗”地在他深潭般的眼底炸開一個微小的氣泡。
    是他?這個已然淪為權力棋盤上一步閑棋、一枚近乎廢棄的“閑子”?
    他來到他這扇象征著全縣權力核心的門前?意欲何為?
    這本身就是一道危險的、令人不安的問號。
    “是你?天放?”
    “怎麽這個時候來了?”
    吳天放的動作帶著一種近乎鬼祟的僵硬。
    他那張臉上,瞬間堆砌起一層極其熟悉卻又極其怪異的“謙遜笑容”——那是下級對上級的必備麵具,隻是此刻這笑容像是糊上去的劣質牆紙,邊緣卷曲,底下壓不住那份強行按捺卻已滿溢到眉梢眼角的驚惶。
    那笑容非但不能拉近距離,反而在辦公室明亮的冷光下,折射出一種令人背脊發涼的虛假感。
    “劉縣長,”吳天放的聲音刻意地壓低了許多,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仿佛空氣粘稠到難以發聲,“我是…我是看您下班了還沒回去,實在放心不下…”
    “嗯,那個,打電話到您家裏,一直沒人接…”
    “家裏沒人接…我…我實在是…心裏打鼓。”
    “就…就冒了個大不韙,想著您可能還在工作,就…就到這兒來找您了。”
    他的解釋急切而淩亂,眼神遊移,不敢長時間與劉世廷對視,雙手在身前無意識地互相搓揉著。
    “你到過我家?”劉世廷的驚訝脫口而出。
    他的家庭住址雖然不是什麽絕密,但吳天放直接找到家裏去,這本身就傳遞出一種不尋常的信號。
    “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吳天放像是被火燙到一樣,猛地挺直了一下腰背又迅速彎回去,雙手慌亂地擺動著,聲音因急切而有點變形,“縣長,借我八個膽兒我也不敢直接上門打擾您休息啊!”
    “我剛才說過的,是…是打過電話,家裏的座機,一直沒人接聽…一直響一直響…”
    “我才……我才鬥膽猜…”
    “您可能還在辦公室,為縣裏的大事操勞。”他努力讓語氣顯得真誠,可惜那份驚懼像濕透的衣衫,緊緊裹著他。
    劉世廷從鼻腔裏擠出一個模糊的“嗯”聲,身體緩緩地、刻意放鬆地向後靠回厚實的皮質椅背,仿佛剛才那短暫的緊張從未出現過。
    他的手指在光滑如鏡的紅木桌麵上開始無意識地、帶著某種特殊韻律地敲擊著。
    “篤…篤…篤…”
    指尖接觸硬木的聲音沉悶、單調、清晰。
    在過分寂靜的空間裏一聲聲回響。
    如同古寺裏暮鼓敲響前的預兆。
    又像審判官手中法槌落下前的輕叩,營造出一種令人窒息的、巨大的壓迫感。
    他銳利的目光並未放鬆分毫,依舊牢牢鎖定著吳天放,如同手術台上聚焦的無影燈,冰冷而精準。
    他要看看,這個被自己視作棄子的“閑人”,究竟懷揣著怎樣“火燒眉毛”的要緊事,值得他打破常規、如此失態地夜闖辦公室?
    一種近乎貓捉老鼠般的玩味,混雜著冰涼的審視,盤踞在他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