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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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走到會議桌前,沒有坐下,隻是將那份名單輕輕放在桌子上。
    紙張與桌麵接觸時發出極其細微的聲響,在寂靜的會議室裏卻顯得異常刺耳。
    “李衛同誌,”趙天民開口了,聲音嘶啞而疲憊,每一個字都像從磨砂紙上擦過,“通知辦公室,按這份完整名單……”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後麵的話需要耗盡巨大的力氣才能說出來,“按這份完整名單,立刻擬一份工作階段性調整遣返告知函。內容要突出感謝,強調基層辛苦和工作不易。”
    “務必今天下午下班前,發放到每個人手上。”
    “電話溝通要做好解釋安撫工作。”
    他沒有看李衛的表情,但他能清晰地感覺到身旁那道目光如同實質的烙鐵,灼燒著他的側臉。
    李衛腮幫子咬肌繃緊,脖子上的青筋再次隆起。
    他沉默了足有兩秒,那兩秒長得像一個世紀。
    空氣再次繃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終於,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短促而冰冷:“是。”
    這個“是”字沒有絲毫服從的溫度,隻有刺骨的寒冰。
    他沒去碰那份名單,轉身,動作生硬地撥出一個內部電話,對著話筒,聲音壓抑著巨大的怒氣和無法理解,低沉地重複著趙天民的指令:“辦公室嗎?”
    “專案組人員遣返名單……王書記親自簽批……對,所有人。”
    “下班前發……通知措辭要感謝……強調基層辛苦。”每重複一個字,他臉上的肌肉都在不自覺地抽搐。
    “嘩——”仿佛一顆巨石投入死水。
    雖然遣返的具體內容還未最終傳達給個人,但李衛這通電話已經等同於宣告了結局。
    等待總攻號角的陣地,瞬間被失敗的陰影籠罩。
    秋日的陽光透過寬大的玻璃窗,灑在關柏的辦公桌上,光柱中浮塵微動,映襯著室內一種近乎凝重的安靜。
    關柏正襟危坐,手裏拿著的是江昭寧報上來的一份報告材料。
    材料的標題很醒目,是關於請求市紀委支援骨幹力量,加強東山縣反腐倡廉工作的報告。
    關柏看得很慢,很仔細。
    他逐字逐句地斟酌著。
    東山縣的情況,他比誰都清楚。
    縣裏一口氣雙規了四名科級幹部,而且都是手握實權的政府部門負責人,消息傳出,不僅在縣裏引發了地震,就連市裏也為之震動。
    官場人心惶惶,各項工作幾乎陷入停滯。
    他知道,江昭寧肩上壓著千鈞重擔。
    材料文筆犀利,條理清晰,將東山縣目前麵臨的嚴峻形勢、腐敗問題的深層症結以及請求上級支援的迫切性闡述得淋漓盡致。
    報告詳盡分析了“深層次症結”:長期形成的盤根錯節的利益網絡,山頭主義、本位思想嚴重侵蝕組織原則,製度執行軟弱無力,監管形同虛設。
    “權錢交易、官商勾結已成為部分領域運行潛規則……部分幹部喪失理想信念,唯利是圖……更值得注意的是,”關柏的目光在這一段停頓,“初步排查顯示,被查處對象可能存在聯合作案、互通消息、訂立攻守同盟的跡象……”
    這意味著這不是孤立的腐敗案,而是窩案、串案!
    一張無形的、有毒的蜘蛛網正籠罩著東山,江昭寧無疑是執刀直插蛛網中心的人。
    “人心惶惶……各項工作幾乎陷入停滯……”關柏能想象此刻東山官場的景象。
    辦公樓裏風聲鶴唳,人人自危;各種飯局驟然減少,茶室議論變成耳語匆匆。
    項目審批桌前空了大半,本該忙碌的職能部門卻彌漫著一種詭異的低效和等待。
    甚至,一些原本有意投資的客商也開始踟躕觀望,誰願意把錢投進一個深陷腐敗漩渦、看不清前路的“泥潭”?
    關柏微微頷首,江昭寧情況摸得透,問題抓得準。
    江昭寧這份報告,既是求助,更是“報警”。
    他不求財不求物,懇切而堅決地請求上級派“人”——市紀委的骨幹力量。
    他要的不是援兵,是尖刀,是清道夫,是能幫他撕開那更為濃重黑暗的政治支援。
    報告寫得極有水平,不僅將嚴峻形勢剖析得入木三分,更難能可貴的是,字裏行間透著一股擔當與清醒。
    他沒有回避困難,更不掩飾東山問題的深重與複雜,但同時,也清晰地描繪出在肅清毒瘤後東山重獲新生的可能性。
    他拿起那支吸飽了紅墨水的鋼筆——這通常是他做出重要批示的工具——但此刻,他在報告正文邊緣的空白處,落下的筆觸是審慎、內斂的。
    他理解江昭寧此刻需要的是強力聲援,報告整體框架和力度都足夠。
    他所做的,是在一些細微之處,如同工匠般精確修整。
    他將某個略帶情緒化的形容詞,比如“令人發指”,替換為更中性的“性質極其惡劣”。
    將一處略顯直白的控訴“某些領導幹部成為不法商人的保護傘”,調整為更符合公文語境的“個別幹部理想信念動搖,未能正確行使公權力,為違規行為提供了便利條件”。
    在一處形容腐敗“無處不在”後,謹慎地加了個括號,補充上“主要集中在報告所述重點領域”。
    這是一種潤物無聲的表達技巧,既是保障報告在更高層級會議中討論時不授人以柄,避免被指責言辭激烈、情緒化。
    也是一種對下級的尊重——他沒有否定報告的根基和方向,隻是稍加“梳理”,讓這份利劍更加鋒利而無懈可擊。
    完成這些細微的調整,每一個詞的選擇都經過了他大腦政治神經網絡的嚴格過濾。
    他抬手,按下了桌麵內部通話係統的按鈕。
    “小陳,進來一下。”他的聲音依舊平穩得像一汪深潭,不起波瀾。
    幾秒後,辦公室的門被無聲推開,秘書小陳幾乎是小跑著進來的,腳步卻放得異常輕巧,顯示出職業化的嚴謹。
    他年輕但神情穩重,手裏習慣性地拿著一個筆記本。
    “關部長?”小陳站定在桌前約一米遠的位置,眼神恭敬地詢問。
    關柏將那幾張薄薄的、卻仿佛千鈞重的紙頁遞過去:“把這份材料,重新從係統裏推一份清樣出來。”
    小陳立刻雙手接過,動作小心翼翼,像捧著易碎的古董。
    關柏的目光在紙上停頓了一秒,特意補充道:“仔細核對一下我修改過的地方,一個字、一個標點都不能錯。”
    他強調的語氣雖然平緩,但那“仔細點,不要有錯漏”八個字,卻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強調。
    “好的,關部長,我馬上去辦,保證無誤。”小陳清晰有力地應答,將那疊文件輕輕夾入他的筆記本內側,仿佛加了一個隱形的保險鎖。
    他微微欠身,轉身退出了辦公室,門被同樣輕柔地帶上,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音。
    小陳清楚,關部長從不輕易提“仔細點”,這簡單的叮囑本身就意味著這份材料的非同尋常。
    辦公室裏重新恢複了安靜。關柏揉了揉有些發酸的鼻梁,目光投向窗外。
    市委大院裏的香樟樹依舊蒼翠,但秋意已然在葉梢點染了些許微黃。
    他知道,接下來要走的這一步,是關鍵,也可能遇到不小的阻力。
    腳步聲再次在門外輕輕響起,節奏比剛才略快了一絲。
    是小陳回來了。敲門聲短促而清晰,得到應允後,他推門而入。
    “關部長,清樣推出來了,修改的地方都仔細核對過了,沒有錯漏。”
    小陳將一份嶄新的、散發著溫熱墨香的文件遞放在關柏麵前,紙張邊緣異常平整。
    打印效果極佳,每一個文字都清晰銳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