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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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
    中秋佳節,日頭還未落山,住在城外的百姓們就已收拾起攤子,驅車趕驢的出城過節。而住在城內的家家戶戶也都掛起燈籠,蒸起月團,為晚上的團圓宴做著準備。
    相較於崇仁坊內其他府上的熱鬧,門頭最大的景王府卻是冷冷清清,寂靜如常。
    古柏森森的書房門前,太監常春躬著身子,小心翼翼朝裏道:“殿下,宮裏的馬車半個時辰前就在門口候著了……”
    屋內靜了好一陣,才響起一道略顯不耐的冷淡男聲:“都說了頭疼,不去。”
    “可…可是殿下,今日是中秋啊……”
    “中秋又如何?”
    “中秋、中秋乃是萬家團圓之日,太後娘娘和陛下都在宮裏盼著您呢。”
    話落,書房裏傳來一聲若有似無的嗤笑。
    這笑聲激得常春背脊發毛,戰戰兢兢剛想再勸,便聽得虛虛掩映著的木門後傳來一聲挾著冷戾的“滾”。
    常春:“……”
    自打六年前被派到王爺身邊當差,他至今也摸不準這位爺的脾氣,但有一點是知道的,就是王爺說了滾,他要是再不滾,真就是找死了。
    匆匆應了聲“奴才這就滾”,常春歎口氣,轉身離了書房。
    夕陽正被夜色一點點吞噬,月亮卻已在蒼藍色的天穹現出個明亮圓潤的影子。
    光線昏冥的書房內,年輕男人負手立在窗邊,望著遠處那輪冉冉升起的月影。
    中秋佳節。
    闔家團圓……
    闃黑眼底劃過一絲冷嘲,他深吸口氣,抬手關上窗,遮住了那輪亮得礙眼的月亮。
    “阿娘你快看,今年的月亮格外的亮!”
    馬車停在朱雀門過檢時,雲冉掀開車簾一角,好奇地看著眼前的明月映宮牆。
    鄭氏也沒攔著女兒這不合禮的舉動,畢竟小姑娘頭一回進宮,難免新鮮。這回叫她看個夠,日後再來便不覺稀奇了。
    “是呢,我也覺得今年的月亮分外好看。”
    鄭氏挨著女兒的肩頭往天邊瞧,這個中秋實在是她這十二年來過得最高興的一回。
    “咦,阿娘你瞧,那個不是崔家那位……叫、叫什麽來著?哦對,崔泊序!崔家哥哥嗎?”
    在一眾進宮的香車寶馬裏,雲冉難得瞧見一道熟悉身影。
    鄭氏順著看向崔家馬車時,騎在馬上的崔泊序也瞧見了長信侯府的車馬,當然也包括車簾後半遮半掩的明媚小臉。
    不等他反應,車簾又掀開了些,那張小臉也完全露了出來。
    “嘿,崔家哥哥!”
    半明半昧的夜色裏,燈影搖曳,豆蔻少女一襲海棠紅的錦裙,芙蓉粉麵,明眸皓齒,笑吟吟看向他:“好巧啊,又見麵了。”
    不期然間,崔泊序的心口好似停了一拍。
    待回過神,他緊了緊手中韁繩,驅馬走近。
    “雲叔父。”
    崔泊序與同樣騎馬的長信侯打了個招呼,才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與車裏的母女倆問好:“鄭叔母、雲五妹妹。”
    方才雲冉與崔泊序打招呼的時候,鄭氏已來不及攔,這會兒見崔泊序過來問好,也隻得擺出一副客氣麵孔,笑著頷首:“三郎今年也入宮赴宴?”
    崔泊序如今在翰林院任職,按品級並不在受邀官員之列。
    聽得鄭氏問,他垂眼道:“是太後娘娘給崔家的恩典。”
    一聽這話,鄭氏還有什麽不明白,無非是對崔家早逝嫡女的補償。
    雲冉雖然還不太懂這些,卻能感受到氣氛一下子變得沉悶下來。
    她看向身騎白馬一襲綠袍的崔泊序,見他清俊眉宇間籠著的一絲黯色,猜想他或許是在這闔家美滿的佳節裏想到了他那個可憐早逝的妹妹。
    她此番回了家,感受到了來自哥哥們的關愛,也愈發知曉兄妹情誼的可貴。
    “崔家哥哥,你別難過。”
    雲冉趴在窗沿,仰起臉,輕聲與麵前的男人道:“我先前與你妹妹念過經了,她會往生極樂的。且她在天有靈,定然也不願見你為她傷懷。”
    崔泊序怔了怔。
    待對上這位雲家小娘子燦若星辰的黑眸,心間好似春風拂過,眉宇也隨之舒展:“雲五妹妹有心了,多謝。”
    雲冉彎眸朝他笑,“相逢即是有緣,你客氣啦。”
    崔泊序的心口冷不丁又是一頓。
    不等他細想自己的心髒今日是怎麽了,前頭就傳來長信侯嘹亮的大嗓門:“那崔家小子,你家車馬已過了勘驗,你快快跟上,莫要掉隊。”
    崔泊序轉臉看去,果見自家馬車已經往前進了,車窗處還稍稍掀起一條縫,似是母親正往他這邊看。
    “好,那我先過去了。”
    他抬袖朝長信侯一家三口行了個禮,驅馬離開。
    馬蹄噠噠間,身後隱約傳來長信侯壓低的聲音:“冉冉,以後在外頭別再這樣朝男子笑……”
    小姑娘似是不解:“為什麽?”
    “……反正你聽爹爹的便是,爹爹又不會害你。”
    “哦。”
    “……”
    崔泊序抿了抿薄唇,背脊也不禁挺直了些。
    待行至自家馬車旁,車簾後果然露出母親疑惑的臉:“你如何跑去那邊了?那趴在窗邊的小丫頭,便是雲家新尋回來的女兒?”
    崔泊序嗯了聲:“過去打個招呼而已。”
    崔夫人看了眼自家兒子無甚變化的臉,再看那已落在後頭的馬車,皺了皺眉。
    夜色茫茫,又隔著一段距離,她也沒瞧清那侯府千金的臉。
    不過大庭廣眾之下趴在窗戶四處亂看,實非閨秀該有的舉止。到底是鄉野道觀裏長大的,便是尋回來了又如何?還不是一樣的粗鄙無禮。
    “那丫頭好似已經及笄了,你自個兒注意點,可別與她有何牽扯。”
    也不等崔泊序開口,崔夫人就放下了簾子,斂衽端坐。
    她已折了個不爭氣的女兒,唯一的兒子可不能再出半點紕漏。
    **
    夜色濃稠,一輪皓月籠罩著軒敞華麗的含元殿。
    大殿之內,數百盞羊角宮燈次第排開,暖黃色的光暈透過薄如蟬翼的紗罩,將整座殿宇照得輝煌燦爛,亮如白晝。此時殿內已經來了不少賓客,衣香鬢影,笑語不斷。
    而當長信侯府一家踏入殿內,喧鬧的交談聲霎時一靜。
    雲冉隻覺無數道目光齊齊投在她的身上。
    那一張張陌生的麵龐帶著不同的情緒打量著她,有好奇、驚豔、感歎,也有譏誚、鄙夷,或是看好戲的淡漠。
    這種被眾人盯著看的感覺,叫她很是不自在。
    “冉冉別怕。”
    手指忽然被輕輕捏了下,雲冉側過眸,便見母親鄭氏朝她溫柔淺笑:“有阿娘在呢。”
    像是吃下一顆定心丸,雲冉緊繃的背也放鬆了些:“嗯,女兒不怕。”
    不就是一場宮宴麽。
    她可是三清祖師的徒子徒孫,上頭有祖師爺罩著呢。
    這般想著,她摸著腕間那串雷擊木,默念了兩遍靜心訣,規規矩矩地隨著鄭氏入座。
    “那位便是長信侯家的千金?瞧著倒是乖巧,不像是鄉野裏長大的。”
    “是啊,本想著流落在外那麽多年,又是在三教九流之地長大,定然難登大雅之堂,未曾想竟這般恬靜嫻雅。”
    “她這模樣也生得好,瞧那眉眼,俏生生,水靈靈,花骨朵兒般。”
    “聽說她已經及笄了?嘖,也不知長信侯夫婦會給她尋個怎樣的夫家。”
    這話一出,官眷貴婦們你看我我看你,皆從彼此眼中看到一絲隱晦的閃避——
    這位小千金美則美矣,到底缺了十幾年的教養,之前還做過姑子……
    咳,長安貴女一大堆,這朵經曆特殊的“奇葩”,他們各家可無福消受。
    長信侯府的席位不算偏僻,雲冉靜坐著,耳中自然也飄進了一兩句議論。
    婚事,夫家……
    這些詞對她來說實在陌生,畢竟從前她年紀小,又是個道姑,自然是斬斷塵緣,不論嫁娶。
    現下聽這些人提起,她一時有種天方夜譚的恍惚。
    她…嫁人嗎?
    “你別聽她們瞎說。”
    鄭氏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聽到的議論也比雲冉更多。
    見那些貴婦話裏話外對自家女兒的嫌棄,鄭氏心下忿忿,暗罵你們這群脂油蒙了竅的瞎眼鬼,我家冉冉才瞧不上你們家那些不學無術的紈絝呢。
    她握住女兒的手,俯身與她耳語:“我和你爹爹已經商量過了,你就安心在家做你的姑奶奶。過個幾年,我們給你挑個親緣簡單、俊秀體貼的贅婿,叫他下半輩子仰仗著你過活,保管對你百依百順,絕不讓你受半分磋磨。”
    雲冉聞言,詫異地睜圓了眼睛,原來爹爹和阿娘竟也想這麽遠了?
    剛想說她這輩子就沒打算嫁人,還未開口,殿外便傳來一道尖細的通稟聲——
    “陛下駕到,太後娘娘、皇後娘娘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