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小學堂開課那日，青蓮牽著一位膚色黝黑的少女過來，說是姐姐青草。
    青草性情靦腆，十指因勞作布滿繭子，怎麽也不肯碰嶄新的書，直擺手道：“會弄髒的。”
    洛嫣牽著姐妹倆坐下，示意她們去瞧正將書冊拋著玩的劉長生：“那書都掉地上兩回了，誰能髒過他去。”
    有了對比，青草總算不再緊繃，珍惜地攤開扉頁，小聲念：“三？”
    “三字經。”洛嫣眼睛發亮，“原來你識字呀。”
    “幼時阿娘教過幾個。”
    劉木匠家的情況她略有耳聞，猜測翠姨出閣前也讀過書，成婚後日日操勞，便顧不上教授給女兒們。
    但對洛嫣來說已經是意外之喜，她一邊研墨一邊感歎：“原本隻有穀雨願意學，現在多了青草，我可太幸福啦。”
    賈玉芳將兩個方桌並起，另外擺了架子放茶水和糕點。
    洛嫣站在中間，讓青草姐妹二人待在左手邊，祝昀和穀雨則在右手，剩下無心學習的長生兄妹和夠不著的穀陽站在對麵。
    她示意祝昀將紙筆分發下去，然後拿出自己編寫的教材，朗聲道：“今日我們先學數字。”
    先學數字，再是屋瓦牛羊，再到天雲雷雨。等日常中的事物教完，再學田契、身契上的字。
    這還是祖母給的意見。
    她在洛家為奴幾十載，吟詩作對與底下人的生活不相幹，但若懂得記賬、會看書契，一來能被有管家權的主母器重，二來不至於被蒙騙。
    對此，洛嫣舉雙手讚成，畢竟她隻是學了幾十篇文言文的水平，再高級的也不會了。
    ...
    穀陽年歲小，寫了兩下便抱著筆杆子啃起來，劉長生也滿頭大汗，但被洛嫣瞪了眼，老老實實臨摹。
    最出色的是穀雨，他過去撿了自家兄長的舊書練習，走筆沉著痛快。
    洛嫣又去看心不在焉的祝昀，發現他早早寫完，雖然字跡稚嫩，但記性不可謂不好。
    青蓮和長意漸漸靠在了一處，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愁眉苦臉。幸好青草絲毫不受幹擾，她將字寫得極小，以便能多寫幾回。
    見時間差不多了，洛嫣說：“累了的同學可以吃東西了，不累的同學搬椅子過來慢慢寫。”
    人不少，實在坐不下，但隻留穀雨和青草，棚子裏便瞬間開闊了。
    祝昀也抬腳要走，被洛嫣捉住：“做什麽？”
    “......”
    能記住那些字，不代表他會喜歡，能溜自然要溜。
    “你不許走。”洛嫣攤開三字經道，“我知道你嫌容易，不如來學這本吧。”
    祝昀看了眼笑容燦爛的劉長生，語氣不耐：“憑什麽。”
    她理直氣壯道：“就憑你出去玩，我也會坐不住，但我是老師，怎麽可以比同學們先走。”
    “行。”祝昀勾了椅子坐下，定定看著埋頭練習的穀雨。
    穀雨額角沁出冷汗。
    他又轉頭去嚇青草，被洛嫣一把捧住臉，硬生生掰了回來：“大哥，我不逼你學了還不成嗎。”
    少女的掌心柔軟溫熱，祝昀瞬間像被施了定身術。等意識回籠，他不著痕跡地掙脫，高舉起《三字經》隔絕彼此視線，甕聲說：“你教吧。”
    “？”
    算了，她也不是初次見識某人出爾反爾。
    洛嫣奪回書，放慢語速念給他聽，如此念了兩遍，祝昀竟然已經背下。
    正要教下一頁，青草起身：“煙姐兒，我該走了。”
    她家中還有農活要忙，洛嫣拿出提前準備的布袋，將人送至岔口：“這是我用舊了的東西，你拿回去玩吧，另外，代我謝謝翠姨烙的餅。”
    青草不過十三歲，好哄得很，聽她說是舊物便放心收下。
    洛嫣也怕她太過用功，小大人似的叮囑：“等天黑就不許看了，免得熬壞眼睛。”
    聞言，跟在身後的祝昀戳破道：“是誰大半夜還要鬧著要看話本，八頭牛都拉不住。”
    “小點聲兒。”洛嫣飛快瞥了眼走遠的青草，回過頭踢他一腳，“你真討厭，在外麵要維護本夫子的名譽。”
    穀雨也出了棚子，紅著臉道：“我想去打水漂。”
    祝昀似是早有所料，反手牽著洛嫣往溪邊走：“行了，這下總能休息吧。”
    “是不是你讓穀雨這麽說的。”
    “你問他。”
    穀雨慌張擺手：“是我自己要這麽說的，真的。”
    洛嫣：“......”
    劉長生已經先一步找齊了扁身石頭，見他們過來，猴叫兩聲，炫耀道：“我的石子能連跳兩三下呢。”
    穀陽扔不遠，求助地看向兄長。
    穀雨麵露難色，剛想說自己不會，聽洛嫣揶揄道：“你既然想玩，一定很厲害吧。”
    “看我。”祝昀把她扯回身邊，右手一揚，石子“咻”地飛出，在水麵連跳七下。他得意地勾起唇角，語氣卻惋惜，“今日手感不好。”
    依洛嫣看，若是他有尾巴，現在已經翹到天上去了。
    “讓我試試。”
    她從劉長生的“藏品”中挑出最平滑的一顆，有樣學樣，竟然也打出四個漩。
    劉長生：“......”
    一定是石頭原因，他堅決不要再借給洛嫣。
    “小氣鬼。”洛嫣自行找了顆，側身對祝昀說，“你快教教我。”
    祝昀上前握住她的手，往後帶了帶，而後扔出，石子連續跳了十一下才沉入水中。
    眾人看呆，鼓掌歡呼，直誇得洛嫣合不攏嘴。
    抱著滿懷石頭無處放的劉長生險些咬碎了後槽牙，他暗自發誓，要悄悄練習，驚豔全村人。
    *
    正式進入梅雨時節，炙肉、捉魚自是玩不了，每日散學後，眾人便留在賈家棚子裏。
    劉長生前陣子隨他爹去鎮上送貨，給洛嫣捎了幾本時興話本，她看得入迷，棋也不下了，光歪在藤椅上。
    祝昀已經被她培養出來，嫌贏得輕巧，讓穀雨頂替自己，而後拿本心法坐去洛嫣身側。
    他依然不擅長書寫，但已經記下許多字，蒙塵的秘笈終於可以撿起來慢慢研究。遇到晦澀難懂處，便抬肘戳一戳洛嫣。
    誰知洛嫣看書入迷，被打攪兩回，嘴唇撅得能掛油瓶。
    祝昀冷笑：“什麽驚天動地的故事值得你這般。”
    她被說得耳根發燙，將話本分一半擱在他腿上，壓低音量道：“是說有位書生在破廟躲雨，遇上狐妖扮的富家小姐。小姐被書生打動，贈銀錢供他趕考，兩人一來二去結為夫妻。再後麵我還沒有看到......”
    稀鬆平常的故事，還不如江湖上的愛恨情仇來得有波折。
    他隨意翻了翻，著實不懂有趣在哪裏，偏勾得某些人魂兒都沒了，眼睛一刻都不舍得移開。
    洛嫣瞧出他的嫌棄，不服道：“溫良書生配驕縱千金，多甜呀。而且書生真的很好，娘子說什麽他都記得，被質疑是妖精也還維護她。”
    祝昀一臉漠然，臉上寫著“關我何事”幾個大字。
    她戀戀不舍地合起話本：“行了，你就是想讓我陪你玩，下棋還是狼人殺？”
    “下棋。”
    被強拉上陣又被趕了下來的穀雨：“......”
    洛嫣瞥了眼陌生的心法秘笈，隨口問：“先前那幾本都看完了？可有不懂的地方？”
    “沒有。”祝昀神色得意。
    她立即捧場道：“你真厲害，是我收過的最聰明的學生。”
    正說著話，劉長意聽見一聲蔫蔫兒的貓叫，連忙扯了扯洛嫣的袖口：“煙姐姐。”
    祝昀耳力過人，知道是院門犄角發出的動靜，告訴他們：“有兩隻野貓在簷下躲雨。”
    “貓！”洛嫣“蹭”地站起，“快帶我去看看。”
    “......”
    她怎麽什麽都喜歡。
    但雨勢不小，祝昀沒讓她跟著，獨自撐傘過去，再拎回來一大一小兩隻野貓。
    大貓怕生，剛落地便飛快跑了，餘下小的跌跌撞撞，連長桌也走不出去。
    青草捏碎糕點試圖喂貓，青蓮嘀咕道：“它興許隻吃耗子。”
    果然，小貓嗅了嗅，而後無情掉頭，倒在桌上不起來。
    祝昀對此毫無興趣，但洛嫣顯然看直了眼，折根野草逗弄，口中叫著：“咪咪，咪咪。”
    他耐著性子打量：“估計一兩個月大。”
    “也太小了吧。”
    穀雨家中以狩獵為生，相較於其他人勉強算是沾邊，他托起小貓看了看：“月份太小，不容易養活。”
    幾位女孩子聽了頓時眼淚汪汪。
    幸好洛嫣還有外援，她叫來賈玉芳，期待道：“祖母，您有沒有法子救它。”
    賈玉芳也沒轍，但不想孩子們傷心，應承下來。
    該是時候各回各家，洛嫣摸了摸小貓，對同樣憂愁的好姐妹們說：“等過兩日安頓好了它，叫你們來玩兒。”
    “我先給它喂點肉湯。”賈玉芳用幹爽帕子擦拭小貓，認真琢磨道，“既還有貓母，多留些肉在外頭，它吃飽了自會奶孩子。”
    洛嫣舒一口氣，湊去祝昀身邊，笑嘻嘻地說：“阿昀阿昀，我撿到你的時候和今日差不多呢，你和咪咪很有緣嘛。”
    他聽了莫名來氣：“什麽都撿，什麽都要養。”
    “？”
    倒是賈玉芳明白過來，笑著支使他們去做窩，免得又要吵嘴。
    祝昀撿了幾塊幹燥木頭，用匕首削平，拚成簡易床架，配上舊布料疊成的被褥，有模有樣。
    她忽而靈光一閃，指著祝昀說：“大哥。”
    再指自己，“二妹。”
    最後指向小貓，“那它就叫三妹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