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症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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瑪蒂爾德這一聲感歎,西倫自然也聽到了,屬於這個名詞的知識也從記憶中湧入大腦。
“神念”是施展神術的要素,神念越多,能施展的神術次數和時間也越多,神念的多少則取決於自身的虔誠和信徒的數量。
但“聖跡”則是另一個維度,不屬於“神”,而屬於凡人的“聖”。
最基礎的神術是不太能幹涉現實的,例如【光芒】,就是召喚一團光,煤氣燈都比它亮。
【聖療】也不是憑空治療,隻是加速傷口的自然恢複。
距離幹涉現實、操控物質、創造能量、憑空造物等能力差得很遠。
而“聖跡”,則是通過對教義的躬行,創造那些聖者的事跡,通過一次次的善舉和聖事、救助貧民來獲得自己的“聖跡”。
例如聖馬丁和窮人分享披風、聖方濟各親吻麻風病人、聖伊麗莎白將城堡裏的食物分享給窮人。
西倫的第一幅聖跡是【溫廷頓布道】,長達四年的布道讓他積累了半幅模模糊糊的聖跡,也讓他獲得了第一個幹涉現實的神術【止步】。
第二幅聖跡則是【風雪援救】,剛才他不顧自身狀態,冒著風險救出所有生還者的行為,竟直接超過了此前四年的漫長時間,凝結成了一副完整的聖跡。
“這是聖跡嗎?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新的聖跡凝聚呢。”瑪蒂爾德在雪中一腳深一腳淺地走來,精致的麵龐在風雪中顯得蒼白,幾縷橘紅色的發絲從白色的頭巾下露出來,如同燃燒的火焰。
“我也沒想到。”西倫點點頭,在和平年代,的確很少出現聖跡,“不過你也參與了救援,不是我一個人的任務,理論上應該會被攤薄聖跡……”
瑪蒂爾德聳了聳肩:“誰知道呢,或許是因為我也是被救助者吧。”
“這樣麽?”西倫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因為一旁的生還者們的情況已經開始惡化,一些狀態還好的醒了過來,卻隻是迷茫和絕望。
“我記得第十一節車裏有防凍油和手爐,幫我拿些過來吧。”西倫對瑪蒂爾德說道,她是這裏狀態最好的人了。
“行。”瑪蒂爾德應道,然後四處找了找,忽然眼前一亮,“哈,找到了!”
隻見她不知從哪搬出了一個雪橇,然後扯著繩子,背著雪橇去找十一節車廂去了。
西倫收回了目光,展開金色的光霧,注意力集中在第二幅聖跡之上。
他畢業於教會的最高學府翡冷翠大學神學係,腦子裏記下了數百個神術,但礙於他不怎麽信神,而且目前連一個信徒都沒有,能施展的極其有限。
但每一幅聖跡,都會提供一個獨特的神術。
他靜靜感受著聖跡的圖像,在冥冥之中建立起和“神”的聯係。
那是一種很神奇的體驗,似乎聖跡是一種勞動,而這種勞動作為能動的橋梁,架設在了他和教會的符號秩序之間,觸及到了由無數信徒構建起來的那個大他者。
雖然在西倫的理解裏,那種東西純屬虛構出來的,卻意外地給予了他啟示和力量。
“我來要把火丟在地上,倘若已經著起來,不也是我所願意的嗎?”(路加福音12:49)
【聖火術】熊熊燃燒,是寒冬中的烈火,在信念燒盡之前,永不熄滅。
聖火在幸存者之間熊熊燃燒,給予他們溫暖,而西倫則去和瑪蒂爾德一起拉雪橇。
北方聖座號雖然倒了,但隻有三個車廂嚴重受損,其餘的貨物都還在,可惜他們沒法都帶走,隻能挑選一些急用的帶上。
回到避風的鋼板下時,一個剛剛醒來的衛兵嚎啕大哭起來,抱著一旁的屍體久久不肯放開。
那是一個看起來比他大一些的男子,嘴唇上長起了細密的胡須。
“他是你的誰?”西倫蹲下身,輕輕拍打著衛兵的肩膀。
“我的哥哥。”他的嗓音沙啞又痛苦,但看到西倫大衣裏麵紫黑色的長袍,還是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大人。”
“節哀。”西倫隻能如此說道。
“大人,他沒救了嗎?”衛兵用難以言喻的痛苦眼神看著西倫,讓這位沒經曆過死亡的分析師不由得偏離了視線,不忍看他的眼睛。
“大人,神拋棄我們了嗎?”
小小的避風處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僅剩的幾個幸存者都看向了西倫。
他們或期待或痛苦地看著西倫,等待著他的回答。
西倫當然知道他們想要什麽,他們隻想要一句簡單的“神沒有拋棄你們”,這對這些遭遇重大痛苦、世界崩塌的人們來說就是莫大的安慰。
即便他們可能知道這是安慰,即便他什麽都不解釋,也都夠了。
他們隻想要一個精神支柱,僅此而已。
可作為一個不信者,作為一個精神分析師,他探尋的是“真實的欲望”,而不是給人提供精神支柱,宗教給予的彌合,就像拉康在《宗教的凱旋》中諷刺的那樣,是對欲望的背叛。
“可如果說什麽‘要靠我們自己’‘堅強起來一切都會好的’之類的廢話的話……他們會失望吧。”
西倫感歎著。
不,或許會絕望吧,連主教都放棄神了,他們還有什麽堅持下去的倚仗呢?
掌握信仰者,必將承受萬民信賴之重。
在他們期盼、並且逐漸變得失落的眼神中,西倫嚅囁了許久,才露出一個勉強的假笑:“主沒有拋棄你們。”
人們紛紛露出笑容,似乎一切還沒有那麽糟糕。
不知怎麽的,西倫想起了自己的許多患者。
有個患者有幽閉恐懼症,因為她從小就在親族的規訓和禁錮下長大,她不能表達自己的欲望,一切欲望都被“老話”“家規”所限製,她恐懼大他者將她吞噬,於是軀體化成為幽閉恐懼症,害怕一切狹窄陰暗的空間。
可一旦自己治好了幽閉恐懼症,她就要直麵那不願承受的真實痛苦了,作為一個精神分析師,西倫也沒法扭轉她家裏的封建理念,那才是一切的根源。
還有一個患者有綠帽癖,這是典型的男性癔症,刻意維持著失敗,維持著自己的不滿狀態,向想象中的大他者質詢,但他者不會回應,病因一般是想被看到但不被重視,被灌輸“必須怎麽怎麽樣才能被愛”的理念,以及記憶中的重大挫折。
可一旦自己治好了這個症狀,他就要直麵這一切的焦慮,去直麵最不願回想的場景,可能會導致更大的精神痛苦。
對心理健康功利主義而言,這些人都是不正常的,需要治療的,因為他們有問題,不是合格的社會螺絲釘。
或許結論就是和自己和解、寬恕、走出來等雞湯老話,然後配點艾司西酞普蘭、氟西汀之類的藥。
但對於精神分析師而言,“症候”反而是一種自救,它縫合了主體的裂痕和痛苦,一旦破除症狀,可能反而使主體陷入更深的、無法解決的痛苦之中。
他看到這些痛苦的人——他們擔心末日的影響,擔心世界的毀滅,擔心親人的死去,為傷殘感到痛苦,為渺茫的前途感到痛苦。
他們需要的不是“恢複正常”,而是一個“症候”。
一個能夠縫合他們痛苦的、給他們解釋的、支撐他們主體的東西。
信仰,是人類集體創造的最大症候。
自遠古時代起,當先民們第一次被大自然的威力所震懾,當他們第一次在創傷性事件中感受到那無法被符號化的真實時,名為“信仰”的症候就出現了。
西倫微笑著站起身,手持如牧羊人般的牧杖:“神不僅沒有拋棄你們,恰恰相反,這是神對你們的考驗。”
“——神命令教會在世界各地建立庇護所,而後寒冷將覆蓋大地,隻有真正的信仰者才能克服一切困難,抵達神許諾的方舟。”
“這裏距離斯佩塞還有20英裏,在那裏,教會已經率領信徒們建起龐大的庇護所,有溫暖的鍋爐和火焰,有避風的港灣和房屋,有儲備的麵包和牛奶。”
“而我——新任斯佩塞主教,負責帶領依然在外徘徊的羔羊,前往聖約之地。”
他手持牧杖,如同一位真正的牧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