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約瑟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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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什麽在支撐你呢?”西倫看著他,“你貪汙斂財、僭越權力……你期待著成為你想象中的那個權力個體,幻想著權力帶來的享樂。”
“在你曾經的理念裏——所有權威本質上都是渴望被奉承的暴君。”
約瑟夫不敢看他,隻是匍匐在他身下。
“然後我出現了。”西倫說。
約瑟夫顫抖了一下。
“我不同於你之前遇到的那些上級,我告訴你我不要求你的奉承,隻要你的能力,我對你們一視同仁,我不要錢財也不要掌聲——這摧毀了你過往數十年構建起來的認知。”
“如果你不是狗,那你是誰?”
西倫凝視著他,他知道在約瑟夫的幻想裏,那個大他者也像這樣凝視著他,那是一個充滿了暴力和渴望奉承的大他者,在他的凝視和欲望裏,約瑟夫把自己的全部化作了他者的欲望。
舉個例子就是,某人受到視頻或者文章的影響,一會兒覺得自己不夠白,一會兒覺得自己不夠高,一會兒覺得自己應該有馬甲線,一會兒又覺得自己應該幼態,有時焦慮學曆,有時焦慮外貌。
他把所有來自外界的聲音都看做一個人格化、對象化的大他者,也就是【別人的看法】,那個挑剔的他者一會兒要求這個,一會兒要求那個,是個精神錯亂的大他者。
而他把自己的身體視作大他者的欲望對象,為了滿足那個精神錯亂的大他者的欲望,不斷地焦慮,不斷地迎合那種目光。
約瑟夫是這種心態的極端化,他將自己的身體徹底化作了大他者欲望的對象,沉淪其中。
西倫的到來讓他對大他者的幻想破碎了——原來那個暴力的大他者是假的,還有別的人,這固然很好,可是這樣的話,他約瑟夫又是誰?
他整個人都是在那個欲望的目光裏被建構出來的,如果那道目光本質上是虛假的,那他是誰?他的意義是什麽?他為什麽而活?
於是他舉起了槍。
“你想槍殺的不是我,而是引發你符號界崩潰的原因。”西倫把他拉起來,看著他的眼睛,“你受不了我這樣看著你,因為那不是你想象中的大他者的凝視。”
約瑟夫躲開了他的視線,臉上早已哭得全是淚水和油脂。
“我是你的創傷,我的存在摧毀了你的幻想和意義,我隻要還活著,你的人格危機就一直存在。”西倫強行扭過他的頭。
“你無法承受重新經曆一次主體性重構的痛苦,你企圖用暴力填補意義崩塌後留下的深淵,隻要我死了,一切都會回到那個對你來說安全的狀態。”
約瑟夫沒有回答,他像個木偶一樣被士兵押著雙手。
西倫看著他,神色複雜。
“約瑟夫·休斯司鐸,前錫林教堂本堂神甫,我以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義,以你的直屬上級、聖露西亞座堂主教的身份宣布,剝奪你的司鐸頭銜,轉為聖露西亞主教堂司門員。”
他宣布道。
“正如我之前說的,我原諒你開的那一槍,但你此前做的惡需要彌補,我無權替人寬恕你。”
約瑟夫仿佛渾身都放鬆了下來,整個人癱坐在地上,一股前所未有的釋然彌散在他心頭。
此前他用二十年換來的身份和地位煙消雲散,他重新變成了那個司門員,可那些罪孽和扭曲的記憶似乎也離他而去,他看著西倫真誠的目光,好像一切還能重新開始。
如果二十年前,遇到的是這位主教的話……一切應該都會不一樣吧?
可是沒事啊,現在也不遲,還能重新來過,就當我第一天踏入教堂,第一天向神甫祈禱,那天國的光芒落在他的黑發上非常好看,十字架閃爍著溫柔的光芒,主教就那樣看著他,如同看著自己的孩子。
他抬起頭,迎接他的不是“泥巴人”“外地佬”和“下人”的羞辱,也不是鞭子和腳,是光透過玻璃窗灑下的光暈,曆代聖人和天使都在看著他,而天使們的麵龐和年輕的主教重合,他是聖父,是聖子,也是聖靈。
“主教大人。”他說,“請您告訴我,我是什麽,神是什麽,您……又是什麽?”
西倫輕輕拂過他的頭頂,輕聲說道:“我是公義和悲憫的他者,我奉神的教義告訴你,勤勞者可得果實,善良者可得救贖,凡是欺辱、虐待、傷害他人的、竊取他人勞動果實的,都將得到懲罰。”
“至於你是什麽……去勞動吧,去用你的手尋找你的意義,當你用你的力量去創造、去改變、去連接世界時,當你親手感受到那種痛苦但又鮮活的創造力,你就會明白了。”
約瑟夫跪在地上,虔誠地用右手在胸口畫了十字。
西倫終於閉上了眼,脫力倒在了餐桌上。
鮮血從側腹湧出,在最後的餘光裏,他看到了瑪蒂爾德焦急的臉。
“女士,您要明白,這種情況最佳的辦法就是不管,手術的話生還率可能低於20%。”
朦朦朧朧的聲音傳來。
“不管會怎麽樣?”
“呃……可能會有感染和膿腫、穿孔、腸梗阻、慢性疼痛之類的問題,但至少不會死。”
“……”
“啊,您醒了!”醫生看到西倫的眼睛緩緩睜開。
西倫虛弱地看著周遭的環境,人們焦急地圍了一圈。
“既然主教先生已經醒了,那麽治療應該由他本人決定。”醫生說道,“您好,我是瑞亞醫生,曾經是聖托馬斯醫院的外科醫生。”
“啊——聖托馬斯醫院,值得尊敬的名字,醫生。”西倫艱難地向他點頭,即使痛楚不斷侵襲著他的身體,也依然保持著對人的尊敬和禮貌。
聖托馬斯醫院從名字上就能看出,這是一家教會所屬的醫院,前身是修道院,在那個中世紀,基本隻有修道院才會為平民和窮人治病。
“是的先生,我依然引以為榮。”瑞亞醫生說道,“先不說這些,您的情況您明白了嗎?”
西倫點點頭:“明白,管的話大概率會死,不管的話有隱患,對嗎?”
“不止如此,先生。”瑞亞醫生補充道,“因為您的傷口已經修複好了,我們還無法確定子彈的位置……我們需要做剖腹探查切口,然後在您的髒器裏尋找子彈,這在整個外科手術史上都是極度危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