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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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瑪蒂爾德終於告別了她們,她留下了十便士和一塊黑麵包,站在門外發呆。
    無力感再度湧上心頭,她治不好賽琳娜的織工咳,也救不活艾瑟爾的哥哥,一些金錢可以讓她們的生活好上一些,但太多又會讓她們被覬覦。
    她看著自己,身上穿著尊貴的修道院長的修女袍,手上散發著聖光,卻無法挽救一個普通的家庭。
    忽然,升降梯的聲音響起,主教專屬的那部升降梯發出齒輪轉動的聲音,西倫走到她旁邊,看著她手裏的籃子。
    “好巧啊,你也帶雞蛋?”
    瑪蒂爾德看著他手裏的另一籃雞蛋,兩人麵麵相覷。
    “你怎麽也來了?”瑪蒂爾德問道,“這不是福音會的事情嗎?”
    “我也是福音會的一員啊。”西倫微笑道,“怎麽了,看起來心情不太好。”
    瑪蒂爾德沉默了一會兒:“我救不了她們。”
    她把那對母女的故事告訴了西倫,後者溫和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可你在努力救她們,不是嗎?福音會就是為這個而建立的。”
    “我隻是覺得……太無力了。”瑪蒂爾德抬起頭,和西倫並肩走在地下三層的居住區通道裏,旁邊偶爾會有一張雷恩的演講海報。
    “我曾經以為大人物隻要動動手指就能讓我們變得幸福,現在算是成了個大人物,卻什麽都改變不了。”她說道。
    西倫和她一起漫步著,提著兩籃雞蛋:“沒有什麽改變是簡單的,你所說的‘大人物’隻是一個想象出來的上位者集合體,而真正的改動往往要觸及規則的核心,少數幾個背叛階級的個體隻能對著舊有的體係望洋興歎。”
    “可以不要說得那麽學術嗎?”瑪蒂爾德笑笑,“我不是你的病人——哦信徒,不過我覺得你看待信徒的姿態和醫生看病人的很像。”
    西倫看著她:“當然。”
    其實看到瑪蒂爾德落淚的那一瞬間西倫就明白了很多,一個真正的女修道院長是不會具有這麽強的同理心的,她們往往是皓首窮經的苦修士或者富貴人家的大小姐。
    而一個能為別人的痛苦落淚的,往往也是自己經曆過痛苦,而後在他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傷口的。
    但正如他給瑪蒂爾德寫的那封信一樣。
    世界末日,翡冷翠失聯,事到如今,誰叫瑪蒂爾德·德·克萊蒙還重要嗎?他隻認識麵前這個橘紅色頭發棕色眼睛的姑娘。
    “你想要改變賽琳娜的悲劇,就要讓紡織廠重視工人的健康,就要讓工廠老板多發錢,但他肯定不同意,因為這要多花錢,而他的目標就是利潤。”
    “但即使你把他綁在路燈上打,逼迫他多發工資、改造工廠也無濟於事,因為他的利潤少了,就會被別的更不把人當人的、能節約成本的公司擠到破產。”
    “所以你的目標其實是所有紡織廠,你要讓所有紡織廠意識到虐待員工是不對的,讓他們交出利潤,讓他們提高待遇。”
    “但那很難,因為你需要一個監督管理所有紡織廠的機構,需要懲罰那些試圖壓縮成本的紡織廠,需要有絕對的權力和廣泛的影響範圍,還要有大量和你齊心的監管者,確保他們和你是一路人,而不是吃著賄賂蒙騙你的人。”
    聽著聽著,瑪蒂爾德的眼神有些絕望:“你的意思是,不可能做到?”
    “不,我的意思是——”西倫認真地看著她,“你要做好流血的覺悟,你所理想的不是一個動動手指的事情,而是一個必須要拋棄一切、賭上一切、用你全部的熱情、愛和生命,也難以做到的事情。”
    “會毫無意義地死去,是嗎?”
    “是的,他們會把你當成路邊的野狗一樣。”
    “那在千百年後呢?”
    “或許會記得你?可那有什麽意義呢,當你死的一瞬間,一切都與你無關了。”
    瑪蒂爾德笑了一聲:“你已經想了這麽多了啊……”
    西倫一時無言。
    他確實失言了,正常人不會回答得這麽快這麽多,這麽有條理。
    他能說出來,說明早已打過無數遍腹稿了。
    “你早就決定了吧?”她問。
    “沒有。”西倫搖頭,“我是個膽小鬼,如果有選擇,我想在倫丁尼繼續當油水小偷,我喜歡路邊的玻璃咖啡廳,喜歡紅茶,喜歡整點薯條,每天隻要做做彌撒就好了,大事情有偉人會去做,關我什麽事呢?在黎明前,死的人最多了。”
    “那你還對我說這些。”
    “我隻是在警告你。”西倫沒有看她,“我們做得已經夠多了,遠超身為神職人員該做的,應該問心無愧,沒必要再深一步。”
    “真的嗎?”瑪蒂爾德看著他手裏的那籃雞蛋,“那你為什麽也下來了。”
    “沒有調查就沒有發言權。”西倫說,“理工科的事情我搞不明白,就隻能搞點文科狗擅長的了。”
    瑪蒂爾德沒懂他說的理工科和文科狗是什麽意思,但前一句話聽懂了。
    她笑了出來:“照你這麽說,大部分的大人物都不應該說話了。”
    “他們能少說點話的話,世界都會好很多。”西倫神色自若地說道。
    瑪蒂爾德看著他,露出一個盡在不言中的微笑。
    她沒有繼續問下去,就像西倫也從來不追問她的身世,這種無言的默契靜靜地流淌在他們之間。
    他們敲響了下一家的門。
    白發蒼蒼的老人推開門,門外是笑容燦爛的主教和院長,一人提著一籃雞蛋,胸口的十字架折射著微光。
    “願神保佑您的身體,先生,我們代表福音會來慰問生活。”西倫。
    老人惶恐地打開門請他們進去,嘴裏還暗自叨叨著:“這門裏還沒進來過這麽大的家夥哩!”
    放下四個雞蛋後,他們和老人聊了會兒天,知道他有個兒子剛剛應聘上了煤礦礦工,正在地下九層工作。
    那裏是鍋爐區的中段,四周岩壁上都是煤礦,挖出來的煤會被蒸汽傳送帶直接投入鍋爐之中。
    老人五十七歲,但已經滿頭白發、渾身褶皺不堪了,在這個年代確實可以稱得上一句老人。
    “哎,主教和院長一起來,活見鬼了,還以為死了上天國了呢……”老人當著他們的麵自言自語起來,“家裏沒什麽能招待的啊,老頭子還等著主日去教堂排隊領聖餐呢……”
    西倫微笑著握住他的手:“會有的,會有的,都會有的,以後生活有什麽不方便記得找福音會啊,我們這兒有木匠也有醫生,每一層樓都有辦公室。”
    “知道了知道了,記住啦。”老人連連點頭,“老頭子年輕的時候還是唱詩班的呢,記歌詞老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