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共濟名冊(二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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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苔絲。”西倫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但隔著鐵門,那朦朧的聲音遠沒有香味來得深刻。
那香味仿佛是她夢中最喜歡的麵包剛剛從烤箱裏端出來,還有幼年唯一吃過的那頓肉,母親和父親微笑著坐在桌邊,麥子在屋外搖曳,甜香和烤肉的溫暖充盈全部的生命。
“咕嚕。”
苔絲從木板床上爬起來,濃烈的香味讓她懷疑是否已經在夢中死去,來到了天堂,可陰暗的室內不像天堂,隻宛如地獄。
摸了摸臉上幹涸的淚水,身上是皺皺巴巴的衣服,她再度聞了聞那個味道。
“咕嚕。”
餓,好餓!
好餓!!
她淩晨四點就開始擠第一輪奶,晚上八點擠完第二輪才下工,但吃的東西隻有一塊黑麵包和一杯最劣質的腥臭牛奶。
好餓!!
她瘦弱的手指摳住鐵床欄,顫抖著爬起來,粗布裙子幾乎要將她壓垮。
指尖在鐵上劃過刺耳的聲音,她慢慢往前走。
好香。
出於生命的本能,她步履蹣跚地來到了門前。
“吱呀——”
門被打開。
燦爛的光芒映入眼簾,黑袍黑發的年輕主教端著烤肉和布丁,那香味比她想象中任何美食都要濃鬱,他的身後是三層的上百位住戶,此時正麵帶擔憂或者笑容地看著她。
“苔絲!”他們呼喊著她的名字,而她幾乎要暈倒。
西倫一把扶住了她:“休息一下,這些都是給你的。”
苔絲坐在走廊的鑄鐵地板上,狼吞虎咽地吃著,要不是西倫在旁邊攔一下,他感覺這姑娘能把自己噎死。
淚水流在牛肉和布丁上,她一口口咬下去,仿佛在吃一個幻夢。
但她實在餓了太久了,哪怕拚盡全力也隻吃了一小半,剩下的西倫則分給了旁邊的人們。
分了一百多份出去,每個人也就輪得到幾根肉絲,但每個人都仿佛上了天國一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什麽聚眾吸X現場。
飯後,都輪不到西倫說話,旁邊的大爺大媽們就開始拉著苔絲聊家常。
“哎,發生了什麽事,別一個人憋著,說說嘛!”
“對啊,你小姑娘一個,遇到問題就找人幫忙嘛!”
“你家人呢?”
“我們都是三層七區的,你的事就是大家的事!”
在一群人的熱情之下,苔絲蒼白的麵容也浮現了些許血色。
“我……我知道啦……”她小聲地說道。
“就是……就是今天中午……我給牛奶罐子消毒,女主人抓住我的手塞到煮沸的消毒水裏……說這樣才能殺幹淨下人的肮髒……”
她手上布滿燙傷和水泡的痕跡,猙獰的新老傷口縱橫,哪怕被西倫治療過,也隻是治好了一些表層的傷口,讓她好受了一些。
那些陳舊的傷痕,如同她悲慘的命運一般,在手臂上蔓延,揮之不去,也無法治愈。
“太過分了!!”一個中年婦女尖叫起來。
“呯!”一個漢子氣憤地捶在了旁邊的鐵欄杆上,渾身肌肉顫抖著。
人們同仇敵愾起來,一個婦女在旁邊牽住了苔絲的手,默默地垂淚。
苔絲猶豫了一下:“其實這已經習慣了……但是今天管理人對我……”
她沒有說下去,眼眶再度紅了,人們也陷入了沉默。
沉浸在同情和悲傷之中。
西倫小聲地問了問旁邊不認識的居民:“管理人是什麽?”
不過此時人太擠了,大家都聽到了這句話,一個年輕人憤慨地高聲喊道:“就是工廠主!”
“是的,就是老爺們。”另一個人說道。
“他們帶了很多錢來這裏,總督給了他們任命。”
西倫問道:“他們有多少人?分別管理什麽崗位?”
這個問題讓人們不知道怎麽回答,隻有一些人零零散散地說“好像裏奧老爺是管煤礦的”“聽說開紡織廠的是馬丁先生”這樣的話。
西倫點點頭,看向苔絲。
人群裏一個中年男人說道:“別在擠奶場幹了吧。”
“那她能去哪?”有人反問。
“……紡織廠嗎?”有人提出了意見。
“那邊人滿啦,而且紡織廠女工活不過一年。”
“火柴廠?”
“那邊的東西全都有毒,聽說隻能活六個月。”
“要不去農業區吧。”
“地早就分完啦,沒有霍普老爺的關係的話,根本拿不到地。”
“……”
“……”
人群陷入了沉默,好像沒有一份工作是她可以做而且安全的。
忽然,有人說道:“總督好像沒有給三層安排清潔工。”
“嗯?”人們愣了一下,才想起來下麵的五層和六層是有清潔工的,定期清掃走廊上的垃圾並且擦洗,但上麵兩層並沒有。
“我覺得——不如讓苔絲小姐當我們七區的清潔工吧?由大家出錢雇傭她,每個人每月隻要出半先令就夠了。”
“有道理!”不少人紛紛恍然,表達了支持。
有些貧窮的家庭不太願意,提出了異議,然後有較為寬裕的家庭站出來說可以多承擔一些。
但又有人出言阻止,說這樣的話會有更多人不願意出錢。
於是他們又討論了二十多分鍾,最終決定按照每人每周收入5便士為界限,低於5便士的人可以免於付清潔費。
至於低收入人群的名字,人們想了很多,但腦子裏隻有“下等人”或者“窮人”這樣的貶義詞,於是西倫終於派上了用場,取了【共濟名冊】這個詞。
他全程幾乎沒有插一句話,隻是坐在地上,黑色長袍蹭滿了灰塵,微笑地看著這些人們。
他感到欣慰。
縱使是救世主,也不可能一個個人去救。
能救他們的,隻有他們自己,他們需要團結,需要反思,需要覺醒。
突破人與人之間的提防和界限,一起像這樣沒形象地坐在地上,一起做著飯吃著東西,討論著他們的未來和希望。
人們匯聚得越來越多,許多下工後的人也湊了過來,西倫聽他們登記工資和職業、登記家庭組成、討論選一個委員會、討論如何幫助共濟名冊上的人。
甚至討論要不要建一個足球隊。
他默默地離開了,臉上帶著笑容,因為這裏已經不需要他了。
真好啊。
時間流逝,福音會的臨時駐地裏愈發忙碌。
這裏是地下六層,有著上千套最豪華的住所,西倫的一千平地下避難所就位於這裏,走廊上鋪著鮮豔的地毯,旁邊是各式各樣的盆栽,華麗的白金色牆壁上用木板鋪成溫暖的擋板。
但他從來沒來過這個家,隻是交給了福音會,把它當成了辦公室。
高檔家具和享樂設施全都被挪到一旁,大廳裏擺著五十幾張桌子,三個接線員不停地接聽著來自三個樓層的電話,三個記錄員則在他們身後記錄要求。
後麵坐著的則是各個技術人員,他們招聘了幾個會修管道和焊接的。
而就在西倫和瑪蒂爾德探訪住戶時,福音會的鈴聲瘋狂作響,三個新招聘的記錄員不斷記錄地址和要求,其中大多數都是要求上門維修。
山姆收了五個徒弟,但這些小家夥們才剛剛開始上課,於是隻能讓自己的徒弟推著輪椅到處跑。
當然,要怪隻能怪那兩人,這兩人四處分發福音會的小卡片,不少人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去聯係,地下三層的福音會聯絡室外排滿了隊伍。
走訪了數十個住戶之後,也不知外麵的太陽落到哪兒了,西倫和瑪蒂爾德在中央碰麵,這裏是升降梯井中心,一百台升降梯井矗立在這裏,繁忙地運送著乘客。
“怎麽樣?”西倫打了聲招呼。
瑪蒂爾德顯得有些低落,提著空空蕩蕩的籃子,走了過去:“還行,就是有些難過,有不少老人獨居,年輕的男人們基本都在礦井裏,畜牧區和農業區的工作都不要他們,女人們完全找不到工作,小男孩大多去維修蒸汽管道,在那些高溫的管道裏爬進爬出工作。”
“我這裏統計的也差不多。”西倫掏出厚厚的一疊紙,上麵清晰地記載了他探訪的九十二戶人家的情況。
“你是真的喜歡做筆記。”瑪蒂爾德看了他手上的紙一眼,赫然寫著“人口結構”、“商業狀況”、“財產關係”、“剝削狀況”等看不懂的內容。
“這些都是重要的資料。”西倫說道,“別的不提,就說最簡單的,統計出來最大的問題是婦女就業問題和煤礦工人安全問題,哪怕我什麽都不做,隻要在下次彌撒時提出並且表達同情,人們就會覺得‘主教大人是站在我這邊的’,加上本身就是信徒,馬上就會歸屬於教會。”
瑪蒂爾德笑了一聲:“你會什麽都不做嗎?”
西倫也低下頭,悄悄對她露出一個笑容,在垂落的黑發下顯得有些狡黠:“當然不會。”
瑪蒂爾德看著牆上貼著的海報,在漫天冰藍色的風雪中,黑色的鋼鐵總督巍然屹立,下麵的四行字寫著:“凜冬中不滅的意誌/一同迎戰風雪/葡月12日總督演講/請於各喇叭口前聆聽”。
“你這是作弊吧?”她說,“你慰問過的人,幾乎不可能再站到總督那邊了。”
“不。”西倫搖了搖頭,“首先我們和總督並不是敵對關係,不要強迫人們站隊,我們是共同領導斯佩塞熬過嚴冬的夥伴,隻是他不太喜歡我,所以我得適當反擊。”
“其次就是——我們來不及。”
“斯佩塞目前一共三萬多人,我一天見一百五十人就是極限了,但距離演講隻有四天。”西倫看了看豎井上巨大的機械鍾,有一個滿臉灰塵的小男孩正在那後麵,用滿是油汙的扳手調整時間。
瑪蒂爾德看著她:“那個演講對你來說很重要嗎?”
“我不知道他會說什麽,但我不能讓人們留下先入為主的印象。”西倫說道,“人們沒有別的信息來源,萬一雷恩在廣播裏為我們羅織罪名或者說點壞話,都會變成真的,他掌握了唯一的媒體宣傳途徑。”
“我盡量幫你。”
“好。”
“不是為了你。”
西倫笑了:“沒必要加這一句。”
“但你得給我錢。”
“……多少?”
“一萬鎊,我保證物有所值,你還有投資回報。”她說。
西倫看著她棕色宛如琥珀般的眼睛:“好。”
聖庫裏那堆黃金長寬約一米半,高約一米,看著不大,但足足有41噸,約合五百六十萬鎊,差不多是阿爾比恩帝國一年財政收入的4%。
可以說,目前能用錢解決的事情對西倫而言都不是問題,但斯佩塞的市場就這麽大,盲目投入貨幣可能會導致購買力下降,而且末日降臨後,大部分交易都變成了以物易物,所以那堆金鎊就這麽放在那裏,西倫平時用的都是銀便士。
葡月8日,很尋常的一天。
如果災難沒有降臨,這個月應該是葡萄收獲和釀酒的季節,人們會把葡萄采摘下來堆在一起,讓美麗的少女用腳將其踩破。
當然真實情況其實是村子裏男男女女共同上陣,你也不知道喝到的是誰的腳踩出來的葡萄酒。
不過如今連這樣的日子都沒有了。
西倫和瑪蒂爾德東奔西走,並於葡月九日舉辦了一次小型彌撒。
羅根、凱爾和法夫納把屬靈棲居旁邊的那棟仆人住宅樓變成了練兵場,征召了二十名青壯男子日夜練兵,還在屋內掛起了【聖輝騎士團及德爾蘭特親衛隊總部】這樣長長的木板。
艾爾德裏奇沒有招收學徒,但買來了那五台拖拉機,每天都悶在租的車間裏敲敲打打,看起來真的很想拿回那幾列車廂了。
山姆在福音會裏忙碌,一有空就教他的五個學徒,年老的身體裏爆發出不可思議的熱情。
約瑟夫在教堂門口認認真真當起了司門員,每天早晨六點準時打開橡木大門的門鎖,披著厚厚的白色風衣接待前來參觀或者祈禱的信徒,然後在晚上十一點最後一個離開並且鎖門。
風雪還在日漸增大,沉重的烏雲再次遮蔽了太陽,氣溫降至零下二十五攝氏度,人們已經不期待明天會暖和起來,而需要經過地表的工作也成了人厭狗嫌的招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