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小鎮

字數:8911   加入書籤

A+A-


    隨著山路漸漸平坦,遠處城鎮的輪廓也映入眼簾。
    越靠近城鎮,人類群居生活的痕跡就越發明顯:平整的鋪了地磚的大道,沿街叫賣的商販,招牌琳琅滿目的店麵,炊煙與人聲同起,來來往往的人群中,不時有牛車與驢車出沒。
    林爭渡先帶謝觀棋去了早點攤子:一輛沿街叫賣,流動性很強的木質手推車。
    手推車有改造過,外形像個立在車輪上的小房子,從‘屋頂’正麵掛下一個粗布招牌,上麵寫著【姚記早點】四個大字。
    裏麵賣的早點就花樣很多了,有剛撈起來的油條,還冒著熱氣的蒸糕,甚至還有拌的涼麵。
    攤主是一位身形豐腴的中年婦人,臉上掛著親和燦爛的笑容。對方顯然認識林爭渡,因為在看見林爭渡時,她臉上笑容都變得更大了,彎起來的眼睛深陷入滿月似的臉肉裏,像兩道簡筆畫的弧線。
    老板:“林大夫您終於來了——今天吃點什麽?要不要嚐一下我們家新推出的卷餅,裏麵放了椿葉,等過了這個春天,就沒有那麽嫩的椿葉了。”
    林爭渡探頭看了看擋板後麵的早點,道:“那來兩個新出的卷餅吧,還要兩碗甜豆漿,一盤涼麵,茶葉蛋給我來兩個,今天包子是什麽餡的?”
    老板:“筍肉的,加了點魚肉。”
    林爭渡:“那再來三個包子——先這樣吧。我點完了,你要吃什麽?”
    謝觀棋:“……啊?”
    林爭渡:“啊什麽啊?點早飯啊!這沒有你愛吃的嗎?”
    謝觀棋反應過來:原來林爭渡剛才點的那一大串早飯是她一個人吃的。
    老板顯然已經對林爭渡的飯量習以為常,此時正眼巴巴望著謝觀棋,大有謝觀棋回答‘是’她就要狠狠記仇的架勢。
    謝觀棋低垂下眼睫,假裝無事發生的點了和林爭渡一樣的早點——隻是分量翻了一倍。
    林爭渡感慨:“這麽多?你都能吃完嗎?”
    謝觀棋:“可以吃完。”
    其實他也想問林爭渡同樣的問題。
    林爭渡沒有很糾結,拍了拍謝觀棋的肩膀,表示理解:“也對,你還在長身體呢。”
    林爭渡手勁不大,即使謝觀棋現在大病初愈,也不覺得被拍痛了。但他還是有點不喜歡這句話——尤其是不喜歡林爭渡說這句話。
    說得似乎他年紀很小一樣。他明明和林爭渡差不多大。
    老板在手推車旁邊支了幾張木桌木凳,桌子不算小了,但架不住林爭渡和謝觀棋點的實在是多,不僅占滿了一張桌麵,甚至還有點放不下。
    老板見狀,幹脆從旁邊並過來一張桌子。
    這個點正是吃早飯的時候,其他桌子也有人用。但一看老板是要把桌子並給林爭渡用,旁桌吃飯的人立刻高高興興站起來,將桌子上讓給了她們。
    “林大夫,您今天什麽時候開診啊?我家裏老爹上回吃了藥好多了,我尋思著再給他抓一份回去。”
    “林大夫林大夫,您能治瘸腿不?我家男人前幾日進山采藥,不小心把腿摔了——鎮上的大夫說治不了,讓我們等您開診了再去看看。”
    “林大夫,我家熏了好臘肉,還有新曬的豆子,等會給您送來。您上回給開的藥實在是好使,我家小孩吃完第二天就退燒了。”
    ……
    吃早飯吃得像開大會,林爭渡一邊回答村民問題,一邊見縫插針的吃飯。
    人群把早點攤子圍得水泄不通,氣氛正當熱鬧,然而那些說話的人忽然感覺脊背發寒,不自覺打了個寒噤。空氣中彌漫開一股若有若無的威壓,那些忙著和林大夫搭話的鎮民們都猛然發現了和林大夫同坐一桌,剛剛被她們忽略的年輕劍修。
    那股令人膽寒腿軟的威壓正是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
    他喝了口豆漿又放下,抬起臉掃了眾人一眼。
    那分明是一雙很漂亮的桃花眼,但是生在謝觀棋臉上,既不多情繾綣,也不挑逗勾人——隻餘下一種極為鋒利的漂亮,像一把寒光閃爍的利劍,眼光掃到的地方,被注視的人都感覺自己皮膚一陣刺痛。
    一時間嘈雜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眾人畏懼劍修的氣勢,紛紛找借口走掉了。
    謝觀棋收斂了氣勢,繼續低頭吃早飯。
    林爭渡卷著拌麵,問:“吵到你了?”
    謝觀棋回答:“人太多了。”
    林爭渡笑了笑,解釋:“藥宗弟子有義診指標,這個鎮子離我的藥山最近,所以是歸我負責。凡間大夫治不了的疑難雜症,也由我接手。”
    “加上藥宗弟子給凡人治病不收取銀錢,所以她們看見我會表現得比較熱情,並沒有惡意。”
    話是這麽說,但實際上也很少有藥宗弟子會像林爭渡那樣什麽病都看。醫修們隻會在出現大麵積傳染病的時候,才會出手為凡人醫治,遏製病情,不使它擴散,平時並不會頻繁的和鎮民們交易。
    但林爭渡因為一些自身經曆的緣故,對普通人的疑難雜症也很感興趣,會進行無償的定時義診。
    吃完早點,老板不肯收林爭渡的錢,還用油紙包了幾個不同口味的包子塞給林爭渡。
    林爭渡坦然受了贈禮,在去醫館的途中,把包子分了兩個給謝觀棋。
    等她們到醫館門口時,義診的攤位上早就已經排起了長龍隊,每個排隊的人手上都拿著一個刻了數字的木牌。隊伍看似是現在才開始排的,但實際上從幾天前開始,就已經有人先來排隊取號了。
    有的人是確實得了急病,難以醫治,也有些人家裏是實在掏不出三個子兒,沒錢去看醫館裏的大夫,苦苦熬著,就等林爭渡來免費義診。
    但是沒有人刻意的占便宜——上一個刻意占便宜想不掏錢白看病的被林爭渡紮了兩針,到現在還不敢出現在林爭渡眼前。
    那件事情也讓鎮民們清楚的意識到:林大夫隻是外貌溫婉可人得像一朵白荷花,但不是真的白荷花。人是藥宗裏修行的弟子,瘦弱的拳頭能一拳打死兩頭牛。
    有了這樣清楚的認知之後,鎮民們和林爭渡的相處就變得十分和諧了起來。
    看病的時間總是過得飛快,林爭渡感覺自己沒有看幾個病人,放在桌角的計時沙漏就已經到底。
    醫館裏的夥計抄起錘子敲了下銅鑼,大聲道:“到休息時間了!剩下的病人請先回家,等到下午未時再持木牌前來依序看診!”
    餘下沒有輪到的病人們隻好散去,連帶著醫館門口都瞬間變得冷清了許多。
    林爭渡給人看病的時候,謝觀棋就坐在旁邊幫忙守著藥簍。不過裏麵的很多藥材謝觀棋都不認識,所以沒辦法做幫忙抓藥的活兒,隻能在林爭渡需要的時候,把藥簍推到她手邊。
    等她抓完藥,謝觀棋又抓著藥簍帶子,把藥簍拽回自己麵前,沉默但可靠的看守著它。
    午飯她們又去了那家木質手推車——謝觀棋注意到手推車掛著的粗布換了一張,從【姚記早點】換成了【姚記午食】,不過店老板仍舊是早上那名胖胖的婦人。
    見謝觀棋總是看那張粗布招牌,林爭渡笑眯眯問:“你覺得這四個字寫得怎麽樣?”
    謝觀棋收回目光:“端正。”
    林爭渡:“沒了?”
    謝觀棋沒有說話,隻是向林爭渡投去一個有點疑惑的目光,用眼神反問:還有什麽?
    林爭渡搖搖頭,轉身去找凳子坐。
    老板還在熱鍋,並逮著這點時間和林爭渡搭話:“我還是第一次見林大夫帶人來,這位小公子是——”
    林爭渡:“是我弟……”
    謝觀棋:“朋友。”
    謝觀棋平時話少,這樣搶著打斷別人說話更是第一次。林爭渡有點詫異的看向他。
    他擰著眉,微微低頭與林爭渡對視,低聲道:“我怎麽會是你弟?我們都沒有血緣關係。”
    他顯而易見對林爭渡的介紹不滿,林爭渡覺得好笑——並由此感覺謝觀棋有點幼稚。
    隻有年紀小的人才很介意這點。
    她抬起臉對老板微笑,並認同了謝觀棋剛才的話:“嗯,是朋友。”
    老板道:“咦?原來是朋友,我還以為是林大夫的師弟呢。”
    謝觀棋仍舊擰著眉心,“我和她不是一個師父。”
    他剛說完,就聽見林爭渡咂舌。
    謝觀棋偏過臉去,瞥了眼林爭渡——隻見她咂舌完,還搖搖頭。
    謝觀棋:“我說得不對嗎?”
    林爭渡:“我還以為你很希望我們是一個師父呢。”
    謝觀棋實事求是道:“你沒有練劍的天賦,而我也沒有學醫的天賦。”
    這話說得十分不禮貌,但是謝觀棋表情嚴肅認真,沒有一絲一毫嘲弄的意味,隻是單純的實話實說。
    林爭渡也很清楚謝觀棋說的是實話,但還是感覺又好氣又好笑;人總不願意被揭短,就算是事實也會令人不快。
    她抱著胳膊和謝觀棋拉開幾步距離,道:“是,你練劍最有天賦了,加油,我相信你遲早會成為劍仙的。”
    謝觀棋點頭:“好。”
    林爭渡:“……好你個頭!”
    謝觀棋摸了摸自己的頭,沒有摸出自己的頭好在哪裏,但是看出了林爭渡在瞪他,於是把嘴閉上了。
    吃過午飯,距離未時還有些時間,林爭渡便帶著謝觀棋在鎮上四處逛逛。但沒想到三月的天比男人還善變,兩人沿街走出去沒有多遠,天上瞬時烏雲密布,打雷閃電。
    林爭渡隻來得及抬頭看一眼,都還沒說話,豆大的雨點已經劈裏啪啦砸了下來。
    她連忙拉住謝觀棋往前跑——兩邊的地攤商販也紛紛卷起家當,四處奔逃,尋找避雨的地方。
    因為這場雨來得突然,以至於街上的人全無防備,一時間居然出現了天上在下暴雨,地上卻人群接踵的景象。
    林爭渡拉著謝觀棋,在人流裏擠來擠去,連蹦帶跳。其他人大多往兩邊店鋪,屋簷底下去躲,以至於這兩處地方都人多,躲進去也是人擠人。
    林爭渡一看見那堆濕漉漉擠在一起的人群,就沒有了進去的欲望,幹脆拽著謝觀棋一口氣跑出街道,跑進鎮外一處湖橋邊的送別亭裏。
    亭邊栽了一排垂枝柳樹,煙綠的枝條在風雨裏飄蕩,遠看恍如一卷輕紗,近看被柳條抽一臉印子。
    林爭渡鬆開了謝觀棋的手,低頭捋自己濕透的衣袖。不止衣袖濕透了,連頭發也濕了,有幾縷亂發貼在她臉上,水珠順著發絲淌過林爭渡臉頰,脖頸,一直流進衣襟裏。
    她卷起衣袖擰了擰,又卷起裙擺擰,擰出來的水匯成細小水流,嘩啦啦澆到石磚地麵上。
    隨即林爭渡又捏了個法決,把衣服和頭發上的水分弄幹——但沒辦法弄得幹透,不再滴水的衣服像回南天裏曬了一周似的潮濕,濕潤的氣息和亭外吹來的冷風雜糅在一起。
    她不禁有些懊惱,並難得的有些煩惱起修為不夠的事情來。
    如果我修為高深,哪怕是個四境,這會也可以把衣服和頭發全部都弄幹了——伸手撥弄著潮軟的頭發,林爭渡有些煩躁的想著。
    謝觀棋忽然伸出一隻手,手指穿入林爭渡跑亂的發絲之間,直至貼到她後腦勺。
    微微的熱從他掌心冒出,像一陣風穿過林爭渡全身,烘幹了她身上殘餘的水汽。
    林爭渡撥弄頭發的動作一停,看向謝觀棋,這才注意到他身上十分幹爽,一點也不像淋過雨的樣子。
    他縮回手去,神色平靜得好像自己什麽都沒有做。但是林爭渡身上的衣服不僅幹透了,還殘餘一種被火烤過那樣的溫熱——頭發也一樣。
    謝觀棋道:“我是火靈根。”
    他這句話說得沒頭沒腦的,林爭渡愣了下,回答:“我……是水木雙靈根。”
    謝觀棋:“嗯,看出來了。”
    雖然不知道他這樣說有什麽含義,但林爭渡還是跟了句:“我也看出來你是火靈根了。”
    謝觀棋沉默片刻,微微低下頭,笑了一下。那笑容依稀還有點不好意思的模樣。
    林爭渡:“……?”
    不是,他到底在笑什麽啊?被看出靈根是什麽我不知道的修仙界流行笑話嗎?
    涼亭裏有供人休息的石凳,不過因為久沒人坐,所以有點髒。林爭渡用除塵決清理了一下灰塵,提起裙角坐了下來,托腮望著亭外暴雨。
    暴雨在亭子的簷邊匯聚成水流,像一個倒流下來的小型瀑布。
    急雨來得快,停得也快,剛剛還烏沉的天,雨一停又馬上放晴了,在天邊照出一輪淡淡的彩虹。
    下午依舊回醫館義診,醫館的夥計給她們送了兩碟鬆月齋新出的蜜瓜糕和櫻桃幹。
    林爭渡覺得蜜瓜糕一般般,但是櫻桃幹很好吃,決定等返程的時候去買一大包走——果幹耐放,可以多買一點。
    這時有人跌跌撞撞闖進醫館,擾亂了醫館門前排好的隊伍。
    謝觀棋在對方靠近醫館的瞬間,就立刻抬起了頭。但他隻是警惕的盯著對方,沒有動手,也沒有站起來。
    闖入者撲到林爭渡看診的小桌麵前,形容狼狽聲淚俱下:“林大夫!林大夫你救救我娘子!”
    其他排隊的人被驚得議論紛紛,其中有人認出了男人。
    “這不是李家的二郎嗎?”
    “我記得他娘子人好好的啊,也沒生病啥的。”
    “對啊,我前些時日,還看見他娘子扶著大肚皮,同她妯娌在亭子邊吹風散步呢!”
    ……
    林爭渡把嘴裏的櫻桃幹咽下去,“你好好說,說清楚,你娘子怎麽了?”
    男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哭訴:“我娘子生產血崩,接生婆說大人要保不住了——我知道林大夫您不是普通的大夫,求求您——”
    他話音未落,就被林爭渡抓住胳膊從地板上提溜起來:“那你還說什麽廢話?前麵帶路!”
    不需要林爭渡出聲吩咐,謝觀棋極有眼力見的背起兩個藥簍,跟上了她。
    三個人出了醫館,在李二郎的帶領下直奔他家。
    剛走到院門口,就聽見裏麵哭聲震天,好似人已經去了的悲戚模樣。李二郎一聽見哭聲,自己也跟著哭,剛跨過門檻,立時哭得昏厥了過去。
    林爭渡歎氣,從沒用的李二郎身上跨過去,快步進了產房。
    產房門口一家老小哭哭啼啼抓著接生婆,不讓她走。
    身材壯碩的婦人被數人抱住了腰,一時間居然無法脫身,愁得恨不得和李家婦孺一塊大哭起來。
    看見林爭渡,接生婆猶如見到了救星:“林大夫!林大夫來了!噯呀,你們別抱我了,我是真的沒法了!你們讓林大夫瞧瞧,看還能不能救吧!”
    林爭渡把踉踉蹌蹌撲過來的幾個人一把推開,“都出去,去準備熱水來,沒我的吩咐誰都不準進來!”
    謝觀棋把藥簍放到一旁桌子上,大步上前拎起閑雜人等,像拎小雞似的快速,全部扔出門外。
    接生婆被扔出去後就想跑,卻被謝觀棋摁住了後脖頸——接生婆戰戰兢兢:“我,我去,燒熱水?”
    謝觀棋鬆開手:“嗯,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