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棋道如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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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苦首座聞言,雙目微眯,眼底精光流轉,似是在權衡著什麽。
    他沉默片刻,終是緩緩踱至石桌對麵,撩起僧袍下擺,安然落座。
    “阿彌陀佛。”他低宣一聲佛號,目光落在棋盤之上:“弈棋弈刀,謀而後定,前輩以‘弈刀’為號,棋道通玄,乃是五地公認的弈棋大家。貧僧於此道,不過是略通皮毛,怕……不是前輩的對手。”
    弈刀叟枯瘦的臉上掠過一絲幾不可察的笑意,寬大的袖袍隨意一拂。
    隻聽一陣清脆的玉石交擊之聲,棋盤上原本散落的幾顆黑白棋子,竟似被無形之手牽引,精準無誤地各自飛回棋盒之中,分毫不差。十九道縱橫,光潔如新。
    “請。”弈刀叟伸出幹枯的手指,點了點空苦麵前的棋盒,做了一個請先的手勢。
    他頓了頓,渾濁的眼珠看向空苦,語氣平淡無波,卻帶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意味:“若是自覺毫無勝算,此刻認輸,也免得耗費心神。”
    空苦沒有答話,探手入盒,拈起一枚烏黑雲子。
    那棋子觸手溫潤,卻帶著沉甸甸的質感。
    他沒有任何猶豫,食指與中指夾著棋子,穩穩地落在右上角星位。清脆的落子聲,在寂靜的涼亭中格外清晰。
    “歸真之境,享壽五百。”空苦落下這一子後,並未抬頭,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聲音平緩:“而前輩……若貧僧未曾記錯,怕是已近六百之齡了吧?”
    弈刀叟撚起一枚白子,隨意地落在左下角小目,動作看似遲緩,卻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
    “小和尚記性不差。”他喉間發出嗬嗬的輕笑,像破舊的風箱:“還差十三年,便整六百歲了。”
    話音落下,涼亭內外陷入一片短暫的寂靜,唯有山風吹過竹葉的沙沙聲,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大無相寺弟子們因緊張而略顯粗重的呼吸聲。
    石桌之上,隻有棋子交替落下的清脆聲響,初時稀疏,漸漸變得綿密。
    兩人不再言語,似乎都將心神沉浸於這方寸棋局之中。
    黑子與白子相互糾纏,布局、侵分、爭奪大勢。
    空苦的棋風如其人,沉穩厚重,步步為營,帶著佛家的圓融與堅韌;
    而弈刀叟的落子則看似散漫,東一子西一子,不成章法,卻總能在不經意間牽製黑棋的脈絡,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棋局已至中盤。
    空苦的黑棋雖實地不少,但在中腹的爭奪中,卻被那幾著看似閑散的白子隱隱壓製,一條大龍竟有受攻之虞,局麵悄然間已落入下風。
    空苦凝視棋盤,撚動佛珠的手指微微停頓。
    他並未急於落子,而是再次抬眼,看向對麵那仿佛隨時會油盡燈枯的老者,緩緩開口,聲音低沉:“前輩的‘龜息之術’,果然神妙無方,竟能鎖住生機,延壽至今。”
    弈刀叟正拈起一枚白子,聞言手指在空中微微一頓,隨即若無其事地落下,截斷了黑棋一處可能的聯絡。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語氣帶著幾分自嘲,又似有幾分蒼涼:“神妙?談不上。人越老,就越是怕死。一點苟延殘喘的小手段罷了,登不得大雅之堂。”
    空苦目光銳利如刀,緊緊盯著弈刀叟那渾濁的雙眼,仿佛要從中看出些什麽。
    他身體微微前傾,一字一句,出了那個縈繞心頭已久、亦是整個江湖皆想知曉的疑問:“卻不知,時至今日,前輩,是否還能斬出……當年那一刀?”
    弈刀叟終於抬起了眼皮,那雙原本渾濁不堪的老眼之中,此刻竟有精光一閃而逝,如暗夜中劃過的流星。
    他嘴角扯出一個古怪的弧度,帶著幾分戲謔,幾分冷意:“小和尚,你心思不少。繞了這半天,又是探壽命,又是問龜息,原來最終是想掂量老朽這把老骨頭,還剩下幾斤幾兩。”
    他慢悠悠地拈起一顆白子,卻並不落下,隻是用指腹摩挲著棋子光滑的表麵。“讓你放心也無妨。”
    他語氣平淡,卻字字清晰,“老朽體內,確實還有一口精純刀氣,吊著這殘喘之氣。保命……或出手,皆係於此。”
    他頓了頓,將那枚白子“啪”地一聲,點在棋盤一處要害之上,頓時整個白棋大陣如同活了過來,殺氣凜然。
    他這才抬眼,目光與空苦直視,那眼中的渾濁盡去,隻剩下深不見底的幽寒:“至於這一刀斬出,是否還能如兩百年前那般……”
    他故意拉長了語調,搖了搖頭:“老朽也記不真切了。不若,小和尚你……猜猜看?”
    他喉間再次溢出那沙啞低沉的笑聲,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壓迫感:“亦或者……讓後山那位出世?”
    空苦緊捏棋子,目光如炬地盯著對方,弈刀叟亦無聲對峙,整個涼亭內外氣氛壓抑得幾乎凝滯之時,亭外心意門眾人與大無相寺眾僧忽然聽到一陣極輕微的、不同於雨滴的破空之聲。
    眾人下意識抬頭,循聲望去——
    隻見朦朧雨幕之中,一道白色人影手持一柄素色油傘,宛若一片輕盈的羽毛,又似乘風而落的仙鶴,自雲霧繚繞的後山翩然墜下。
    他身姿舒展,動作瀟灑從容,那柄油傘在他手中仿佛不是遮雨之物,而是助他禦風而行的靈器,幾個起落間,便已輕飄飄地落在了亭外不遠處的空地上,點塵不驚。
    來人正是了因。
    他一落地,目光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小亭之中那對視不動、氣氛凝重的兩人。
    隻一眼,他便瞬間察覺到場中形勢非同尋常。
    空苦身為大無相寺般若堂首座,修為精深,性情剛毅果決,絕非有閑情逸致與陌生人手談之輩。
    此刻竟耐著性子在此對弈,隻能說明,那枯瘦老者絕非等閑,其修為或身份,令空苦首座也極為忌憚,不敢輕易引發衝突。
    心中暗驚,但了因的目光卻一觸即走,並未在亭中過多停留。
    而是轉頭望向與了安佛子並列的了鐸佛子。
    “抱歉,行方才雨勢忽至,貧僧見山路濕滑,便轉道附近城鎮,買了這柄油傘,耽擱了些時辰。”
    說著,還示意了一下手中那柄滴著水珠的普通油傘。
    了鐸聞言,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天空中不知何時已是細雨霏霏。
    他連忙快步上前,壓低聲音,語速極快地將此前發生之事,簡明扼要地告知了因。
    了因聽著了鐸的敘述,雙眼不由自主地漸漸瞪大,臉上滿是難以置信的驚愕之色。
    他猛地再次轉頭,心目光灼灼地投向涼亭中那位看似行將就木、卻能讓空苦首座如此鄭重對待老者。
    弈刀叟?竟然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