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命懸一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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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靖三十四年臘月十一日,北京城、午門。
    杜延霖被砭骨的寒意凍醒時,半邊臉正貼在午門蹕道的青磚上。
    他支起胳膊試圖起身,映入眼簾的卻並不是莊重肅穆的禮堂,而是五鳳樓的重簷鬥拱與冬日下暈染著赭色血光的斑駁宮牆。
    “這...不是省政府的報告廳?”杜延霖心中一驚,“我剛剛不是在省裏開會嗎,怎麽會在這兒?這是...故宮?”
    慘白的日輪懸在宮闕之上,冷光凜冽,白得瘮人,讓杜延霖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他剛要起身,宮牆那頭忽然傳來一道尖細的聲音:“奉旨,最後再問你一次——”
    那道聲音逐漸向他靠近:“杜秉憲,你在河南所見,究竟是異象,還是祥瑞?”
    “奉旨?秉憲?這...?”杜延霖滿腹疑竇。
    這時,零碎的記憶畫麵突然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開,令他登時頭痛欲裂。
    “我穿越了......”
    待那陣劇痛稍稍緩和,杜延霖終於從中理出些頭緒——
    杜延霖,字沛澤,二十二歲,大明陝西承宣布政使司西安府華州人氏。
    嘉靖三十二年癸醜科二甲進士出身,現任都察院河南道監察禦史,不久前奉命巡按河南......
    還有齒間殘留的苦杏仁味,那是原主剛剛所服毒藥的味道。
    “所以原主是剛剛在午門前服毒死了,因此我才穿越過來的?”杜延霖在心中暗自揣測:
    “可是原主年紀輕輕便是二甲進士、巡按禦史,前途顯赫,為什麽會在午門前服毒呢?”
    “最後再給你一次機會,”東廠提刑太監陳據的聲音又一次傳來,打破了杜延霖的思考:
    “皇上問,你在河南看到的究竟是異象還是祥瑞?”
    問題在空曠的午門前激起回音,杜延霖微微抬頭,盯著對方曳撒下隱約露出的東廠牙牌,破碎的記憶開始在腦海中重組:
    如今已經是臘月十一日了,正是隆冬時節,然而自楊繼盛血染西市以來,北直隸與京師已經三個月沒有再下過一場雪。
    一冬無雪,明年準是蟲蝗大作、饑饉連連。
    這是老天爺要收人了。
    於是民間人心惶惶,傳言如風:大明朝自太祖高皇帝以來曆經十帝,從來沒有遭過這樣的天譴!
    天怒者誰?
    嚴嵩剛剛處斬楊繼盛,就發生了這樣的天譴,於是民怨的淵藪就落到了執掌內閣的嚴嵩身上。
    甚至有浮言開始漫向皇上。
    開了好幾壇羅天大醮祈雪無果的嘉靖帝終於坐不住了,一向隻聽方士而不聽欽天監天象分析的他破天荒召了欽天監監正周議覲見。
    嘉靖的本意是讓欽天監找一個三代以來無雪的例證來證明今冬無雪與人事無關,好堵住悠悠眾口。
    誰料周議梗著脖頸直諫:“當今天道示警,實因奸佞當政!”
    嘉靖盛怒之下,竟使東廠將其杖斃午門。
    繼而覲見是監副郭興,郭興非但未遂帝心,反倒朗聲道:“臣聞君德不修則山崩,朝有奸佞則冬無雪!”
    氣得嘉靖帝當場褫其冠帶,著令廷杖二十後投入詔獄,傳旨說要徹查其同黨。
    本來嗎,這事兒跟杜延霖這個巡按禦史八竿子打不著,但恰好杜延霖此時巡按結束回京複命。
    他實事求是地上了封奏疏,裏麵提到河南西部各府縣異象頻發,可能會有災情,希望朝廷早做準備。
    這道奏章一上便立時被清流和京師無雪聯係在了一起,成為了攻訐嚴黨的新利器。
    因此,周、郭二人的血還沒幹呢,杜延霖就緊接著被召入宮中。
    嘉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要讓杜延霖改口,將之前奏疏裏的異象改稱祥瑞。
    但這實是道催命符!
    清流欲借天道示警攻訐嚴黨,嘉靖帝卻想借欽天監提前堵住士林之口。
    而杜延霖被夾在兩者之間就就宛如被架在火爐之上:
    若改口稱吉,無異於指鹿為馬、得罪整個士林,往後必遭口誅筆伐;
    而若堅稱上天示警,忤逆聖意則立時血濺丹墀。
    左右皆死局,原主也實在是無計可施,絕望之下,幹脆把心一橫,竟在覲見前暗含毒丸,存了必死之誌。
    原主進宮之後繼續咬死異象的說法不鬆口,氣的嘉靖帝將手中的和田玉杵都摔得粉碎。
    隨後他就被東廠太監們架到午門,隻是還沒有等廷杖加身,就咬碎毒丸自戕了。
    而今這副軀殼裏醒轉的,已是異世魂靈。
    “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啊...嘉靖那個老道士可不是什麽仁義之君,可是要是得罪文官清流們,自己以後也別想在這大明朝混了....”
    “唉!”就在杜延霖在腦海中梳理自己的處境的時候,問話的太監陳據此時忽然失望地發出一聲長歎。
    他躬身湊近半步,再一次勸道:
    “周、郭殷鑒不遠,杜秉憲何苦如此執拗,非要跟皇上作對?你改個說法,給聖躬遞個台階,皇上一高興,大家不就都沒事了嗎?這樣豈不是兩全其美?”
    “兩全其美?”杜延霖齒關發冷。若他此時改弦易轍,便是替聖躬作筏,坐實周、郭“妖言惑眾、欺君罔上”之罪。
    屆時嘉靖帝借鉤黨之獄清洗朝堂,自己這“反水者”怕要成天下士林唾棄的貳臣。
    可若鐵了心作諍臣......
    “廷杖吧。”
    陳據此時突然站起身來,身形倏然後撤三步,原本的外八步態忽地擰作內扣。
    這是死杖的信號!
    四個行刑的太監對視了一眼,幾乎同時擎著棗木杖朝杜延霖圍攏上來。
    杜延霖不太清楚太監之間的暗語,但他知道,這一聲“廷杖吧”意味著什麽——
    周、郭的慘狀還曆曆在目,自己此番若真受了這廷杖怕也是十死無生!
    “要死也不能死得這麽窩囊!既然已經成了棋盤上的棋子,黑白皆死棋,那就放手一搏,試一試跳出這棋盤!”
    棗木杖的影子籠了下來,電光火石間,杜延霖喉結滾動:
    “公公且慢!我有話要說——”
    杜延霖話音未落,陳據猛一擺手,棗木杖裹挾著破空之勢驟停在離他脊骨三寸處。
    杖頭的睚眥獸首幾乎咬碎空氣,激得他後頸寒毛倒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