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失控的邊界
字數:3708 加入書籤
                    陳醫生的診所在一個陽光充沛的午後。
    這一次,我不再像初次那樣麻木。躺在舒適的治療椅上,伴隨著引導和舒緩的音樂,我嚐試著更深入地觸碰那些被我刻意掩埋的情緒——關於父親揮下的巴掌,關於母親空洞的眼神,關於討債人砸門的巨響。
    結束時,我感到一種精疲力盡的平靜,像是進行了一場漫長的心靈清創,雖然痛,但膿液被排出。
    回到那棟冰冷的豪宅,意外的,沈恪竟然在家。他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膝上放著筆記本電腦,似乎正在處理公務。夕陽的餘暉透過落地窗,給他周身鍍上了一層不那麽真實的光暈。
    聽到我進門的動靜,他頭也沒抬,隻是淡淡問了一句:“結束了?”
    “嗯。”我低低應了一聲,換好拖鞋,下意識地想逃回我的畫室。
    “過來。”
    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道,定住了我的腳步。
    我遲疑地走過去,在離他稍遠的單人沙發上坐下。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微妙的緊繃感。
    他終於合上電腦,抬眸看我。他的目光很銳利,像能穿透我剛剛建立起的、脆弱的平靜外殼。
    “陳醫生怎麽說?”他問,語氣公事公辦。
    我蜷了蜷手指,不太想深入這個話題。“就……老樣子。學習共存,建立安全感。”
    他沉默地看著我,眼神深邃,不知道在思考什麽。半晌,他忽然起身,走到酒櫃旁,倒了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體在冰球間晃動,發出輕微的聲響。
    當他拿著酒杯走回來時,身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酒氣。
    幾乎是本能,我的身體瞬間僵硬,後背滲出冷汗。童年那些充斥著酒氣和暴力的夜晚記憶,像鬼魅般襲來。我下意識地往後縮了縮,呼吸變得急促。
    沈恪的腳步頓住了。
    他站在離我幾步遠的地方,目光落在我驟然失血的臉上和微微發抖的手上。他眼底飛快地掠過一絲什麽,像是了然,又像是別的。
    他沒有再靠近,而是將酒杯隨手放在了遠處的邊幾上。
    “抱歉。”他聲音低沉,聽不出什麽情緒,“忘了你不喜歡。”
    我愣住了。
    他記得。他記得我甚至沒明確說出口的,對酒精的恐懼。
    一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攫住了我,不是恐懼,而是某種更複雜的東西。像是堅冰被鑿開了一道縫隙,溫水湧入,燙得人心慌。
    他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與我們之間隔著一段安全的距離。
    “王媛,”他看著我,眼神恢複了平時的冷靜,甚至帶著一絲審視,“你的‘安全感’,打算一直靠逃避來建立嗎?”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還是那個沈恪,總能精準地找到我最脆弱的地方,然後毫不留情地刺下去。
    “我沒有……”我想反駁,聲音卻虛弱無力。
    “麵對周明軒和李雨,你崩潰。聞到酒味,你發抖。”他陳述著事實,語氣平淡,卻字字誅心,“如果下一次,是在更重要的場合,遇到更棘手的人呢?你的‘畫室’,能保護你一輩子?”
    他的話像鞭子一樣抽打在我的神經上。難堪,羞恥,還有一絲被看穿後的憤怒,在我胸腔裏翻湧。
    “那你要我怎麽樣?!”我抬起頭,聲音因為激動而拔高,帶著連自己都未曾預料到的尖銳,“像你一樣,永遠冷靜,永遠掌控一切嗎?沈恪,我不是你!我就是一個有病的、脆弱的失敗者!我做不到!”
    眼淚不爭氣地湧了上來,模糊了視線。我將臉埋進掌心,肩膀控製不住地顫抖。剛剛在心理醫生那裏建立起來的一點平靜,被他幾句話輕易擊得粉碎。
    預期的冷嘲熱諷並沒有到來。
    客廳裏陷入一片漫長的寂靜,隻有我壓抑的抽泣聲。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到身邊的沙發微微下陷。
    他坐了過來。
    很近,但沒有觸碰我。
    “沒人要你變成我。”他的聲音響起,很近,比剛才低沉了許多,甚至帶著一種……我從未聽過的,近乎溫和的質地。
    “但你要學會,在發抖的時候,站得更穩一點。”
    我怔住,緩緩從掌心抬起淚眼朦朧的臉。
    他就坐在那裏,看著我,那雙總是深邃難測的眼眸裏,此刻清晰地映著我狼狽的樣子。沒有不耐煩,沒有嫌棄,隻有一種平靜的、近乎包容的注視。
    “哭完了嗎?”他問,語氣恢複了平常的淡然,卻少了幾分冰冷。
    我胡亂地用手背擦掉眼淚,鼻音濃重地“嗯”了一聲。
    “那就記住這種感覺。”他看著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說道,“記住此刻的難堪和無力。然後,下一次,在它們徹底吞噬你之前,抓住點什麽。”
    “抓住……什麽?”我下意識地問。
    他的目光在我臉上停留片刻,然後,極其自然地伸出手,用指腹,輕輕揩去了我眼角殘留的一滴淚珠。
    動作快得像一個錯覺。
    指尖的溫度一觸即離,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燙得我渾身一顫,瞬間忘了呼吸。
    “比如,”他收回手,站起身,恢複了那個居高臨下的沈總姿態,仿佛剛才那個溫和的瞬間從未發生,“抓住我讓你背的那些‘標準答案’。”
    他轉身,走向書房。
    “或者,”他在書房門口停頓了一下,沒有回頭,聲音隨風傳來,“抓住你畫畫的筆。”
    書房門輕輕合上。
    我獨自坐在客廳裏,臉頰被他指尖碰過的地方,依舊殘留著詭異的灼熱感。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塞滿了,又酸又脹,一片混亂。
    他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
    冷酷的契約甲方?還是……一個會用這種近乎殘忍的方式,教她如何生存的……導師?
    我看著遠處那杯被他遺棄的、冰塊已經開始融化的威士忌,再回想他剛才那個一觸即離的觸碰。
    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我和沈恪之間,那條原本清晰的、冰冷的契約界線,
    正在悄無聲息地,
    失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