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光的形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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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塊嶄新的畫布,像一片未被玷汙的雪原,而我在其邊緣踟躕,不敢輕易落足。
    “畫光。”
    沈恪的命令言猶在耳,簡潔,強勢,卻留給我一片茫然。光是什麽形狀?它該如何被固定在畫布上?我慣於描繪陰影、糾纏的線條和沉鬱的色彩,那是我的舒適區,是我內心圖景的忠實映射。現在,他要我踏出那片熟悉的泥沼,去描繪一種我幾乎快要遺忘的感覺。
    我嚐試調出最明亮的顏色,檸檬黃,鵝黃,摻了大量的鈦白,試圖製造出一種耀眼的、無暇的光斑。但畫上去,卻顯得單薄、虛假,像兒童畫裏敷衍的太陽,毫無生命力,更無法觸動我分毫。
    我煩躁地放下畫筆,在畫室裏踱步。窗外的陽光正好,透過玻璃,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清晰的、幾何形狀的光斑。我蹲下身,伸出手指,去觸碰那片溫暖的亮色。指尖傳來陽光的溫度,但那“光”本身,我抓不住。
    光是無形的。
    那該怎麽畫?
    我回想起沈恪的話——“畫點幹淨的”。幹淨……不是指顏色的純粹,而是指……心境的澄澈嗎?可我此刻的內心,因為昨日的歸家,因為對未知的恐懼,因為這道看似簡單的命題,早已紛亂如麻。
    我泄氣地坐回椅子上,對著空白的畫布發呆。時間一分一秒流逝,挫敗感像藤蔓一樣纏繞上來。看,我果然還是不行。離開了那些熟悉的痛苦和陰鬱,我什麽也創造不出來。
    畫室的門被輕輕推開。
    我甚至沒有回頭,知道是他。隻有他,進出我的空間如此理所當然,不帶絲毫聲響。
    沈恪沒有走近,隻是站在門口,目光掃過依舊空白、隻有邊緣沾了些許失敗黃色印記的畫布,再落在我沮喪的背影上。
    “遇到困難了?”他問,語氣平靜,聽不出是關心還是僅僅在確認進度。
    我把臉埋進臂彎裏,聲音悶悶的:“……畫不出來。”
    他沒有像往常一樣給出直接的、近乎冷酷的指令或評價。腳步聲響起,他走了過來,停在我身側。我沒有抬頭,卻能感覺到他投下的陰影,和他身上那股穩定而強大的氣場。
    “光,”他開口,聲音低沉,近在咫尺,“不一定非要是一個發光的球體,或者一片刺眼的亮斑。”
    我微微動了動,依舊沒有抬頭。
    “看看你的左手邊。”他說。
    我下意識地側過頭,看向左邊。那裏放著一個普通的玻璃水杯,裏麵還有半杯清水。下午的陽光以一個傾斜的角度穿過窗戶,正好照射在杯子上。
    奇妙的事情發生了。
    光線穿過透明的玻璃和水,在另一側的桌麵上,投下了一道被折射、彎曲的、顫巍巍的虹彩,邊緣泛著細微的、流動的七色光暈。而杯子本身,因為光線的穿透和水的折射,顯得格外晶瑩剔透,杯壁上凝結的水珠,像一顆顆細小的鑽石,閃爍著微光。
    我怔住了。
    “看見了嗎?”沈恪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引導的意味,“光的意義,有時候在於它照亮了什麽,塑造了什麽,穿透了什麽。它勾勒輪廓,製造陰影,賦予平凡之物以璀璨的瞬間。”
    他的話語,像一把鑰匙,輕輕轉動了我腦中某把生鏽的鎖。
    我猛地抬起頭,看向他。
    他正垂眸看著那個杯子和它投下的光影,側臉在畫室柔和的光線下,顯得不那麽冷硬,睫毛在眼下投下小片扇形的陰影。那一刻,他本身,就像一束精準而冷靜的光,照進了我混沌的思維。
    我好像……有點明白了。
    我重新拿起畫筆,不再執著於調出那種虛假的、絕對的“亮色”。我的目光投向畫室裏那些尋常的物件——靠在牆角的畫架杆子,被陽光照亮一半,另一半隱在暗處,形成了強烈的明暗對比;一疊雪白的畫紙,邊緣被光線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暖黃色光邊;甚至是我自己的手,攤開在陽光下,皮膚下的血管泛著淡淡的青色,指甲蓋呈現出半透明的質感……
    光,原來可以這樣畫。
    它可以是一道分割明暗的界線,可以是一圈溫柔勾勒的輪廓,可以是一種穿透物體後呈現的透明質感。
    我蘸取顏料,不再是單一的亮黃,而是調和了更多微妙的顏色——加入一點點灰藍來表現陰影裏的反光,加入極細微的玫紅來捕捉虹彩的瞬間。筆觸也不再是滯澀的塗抹,開始變得鬆動,嚐試著去“捕捉”和“描繪”光線流動的感覺。
    我完全沉浸了進去,忘記了時間,忘記了身邊的沈恪,忘記了之前的挫敗和沮喪。我隻是在努力地,笨拙地,嚐試去理解並再現“光”的形狀。
    不知過了多久,我感覺有些口渴,下意識地伸手去拿旁邊的那杯水。
    手指卻碰到了一片溫熱。
    我低頭,發現不知何時,那杯涼水被換成了一杯冒著嫋嫋熱氣的花茶,旁邊還放著一小碟精致的點心。
    我愕然轉頭。
    畫室裏已經沒有了沈恪的身影。他不知何時離開的,悄無聲息,如同他來時一樣。
    但我麵前的畫布上,已經不再是令人恐慌的空白。上麵有了初步的構圖,有了光影的嚐試,雖然依舊稚嫩,卻不再是死寂的。
    我看著那杯溫熱的茶,和那碟點心,再看向畫布上那些開始有了生命力的筆觸。
    心裏那片被“光”的命題所困住的焦灼,悄然消散了。
    他沒有給我答案,甚至沒有過多的指導。
    他隻是,在我迷路的時候,為我指出了身旁,那一杯水折射出的,微小而真實的彩虹。
    然後,默默地,為我換上了一杯暖茶。
    我端起那杯花茶,溫熱透過瓷杯傳到掌心,喝了一口,淡淡的甘甜和花香沁入心脾。
    我重新拿起畫筆,看向畫布。
    這一次,我的目光不再茫然。
    我知道該畫什麽了。
    就畫這一刻,畫室裏,安靜流淌的時光,和那杯被他悄然更換的,帶著溫度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