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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2年權至龍又一次迎來了事業大爆發。
    Bigbang組合在年初發行了他們的第五張迷你專,自三月起進入了連軸轉的宣傳期,一直到五月才稍稍得以喘息。
    五月末李藝率趕在權至龍打歌宣傳末期回了一趟國。
    接下來的八月李藝率準備前往莫斯科參加今年的柴賽,她的導師伯德倫納知曉以後很有些欣慰,痛快放行給李藝率批了假。
    考慮到男友權至龍即將在今年開啟首個世界巡演,同時還有組合回歸和個人迷你專的高壓行程,因而本打算直接飛往莫斯科參加比賽的李藝率還是提前兩個多月回到了韓國。
    在家休息一夜,又在第二天一早到醫院報道接受回國後的日常檢查。等到李藝率翻看手機裏和權至龍約定好的信息時,時間已經轉到下午,她坐上車匆匆趕往電視台。
    在後台待機室見麵的兩人默契地給了彼此一個大驚喜。
    權至龍:“你怎麽剪頭發了?”
    李藝率:“你怎麽長頭發了?”
    權至龍:“…………”
    好吧,李藝率說的話實在是很有些歧義,畢竟是人就會長頭發。
    可是看到幾個月沒見的男友這個時髦得有些過於超前的發型,她還是沒忍住上手摸了摸,並隨口發出了悠悠感歎:
    “這個造型平時應該很不方便吧……你吃飯的時候會用小夾子把頭發夾起來嗎?”
    “………………”
    不同於權至龍誇張的造型,李藝率新剪的短發其實看上去很讓人眼前一亮。
    從高中時期就精心打理的披肩長發被利落剪去,沒有了長發的修飾反倒讓眉眼顯得更加突出,那雙漂亮的眼睛在燈光下亮得更透徹了。
    權至龍幾乎是下意識地伸手,指尖在空中虛虛劃過她耳畔的發絲。
    而隨著他的動作,李藝率也跟著隨意甩甩頭發。發絲劃出利落的弧線,輕輕晃動,露出清晰的下頜線與白皙的脖頸。
    李藝率:“好看嗎?”
    權至龍:“好看……”
    是真的好看。
    可權至龍隻是目光追著那細微的晃動,將此時笑得燦爛的她與腦子裏那個始終揮之不去的畫麵重疊在一起——十四歲的李藝率滿臉嬌氣的不情願,被另一個少年捧著臉頰,被鄭重地戴上屬於他人的印記,而後那張青澀的臉上爬滿了惹人憐愛的紅暈。
    喉結不自覺地滾動,權至龍抿唇,過了幾個呼吸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真的很好看,”他說,語氣認真得簡直不像是在隨口評價一個發型,“但是……長發不好嗎?”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追問,就像他同樣不明白心裏那些突如其來的澀然。
    明明長發也很好。
    然而李藝率卻隻是歪歪頭:“長發打理起來好麻煩。”
    “我還是更喜歡短發嘛。”
    “這樣啊……”
    聞言,他笑了笑,手指微動。看著她明朗的表情沒再說話。而那原本蠢蠢欲動的手指,也在李藝率看不到的地方被悄悄捏緊了。
    *
    收工下班以後權至龍換好衣服卸去妝容,又攬著李藝率,軟體動物一樣粘著她問道:
    “接下來沒有安排了,一起去吃飯吧。想吃些什麽?”
    李藝率被他抓著手,側頭悄悄打量了一眼側落在帽子以外的長劉海,下意識脫口而出:“不吃湯飯。”
    權至龍:“…………”
    最後還是選在一家烤肉店用餐。
    對於李藝率這樣味覺異於常人的病人來說,外出就餐的時候還是吃一些可以自己加工調味的食物更合適些。
    雖說走出電視台大樓後和成員們一起坐上了公司的保姆車,但權至龍原本還是打算和李藝率單獨去吃飯的。
    可看著組合裏最沒眼色的那位哥打開車門後徑直跳下車,大搖大擺地走進包廂自顧自地落座……心裏還是頗感無語。再對上其他幾人有些尷尬閃躲的目光,權至龍隻能趁著李藝率入座的空擋,撇過頭悄悄歎了口氣。
    不過這頓飯的氣氛倒是比預想中的要好上許多。
    鐵板滋滋啦啦,煙機嗚嗚作響。
    在場年紀最小且曾經因“烤肉事件”被教訓過的忙內頗為自覺地拿起夾子準備包攬這頓飯的任務,並自認為有些紳士地準備將第一塊烤好的肉分配給在場的唯一女性李藝率——然後就被他的隊長哥神色平淡地婉拒了。
    權誌龍:“沒事,你們管自己吃吧。”
    接著就見他動作熟練地夾肉包肉,遞給李藝率的同時還不忘記抽出濕巾放在她手邊供她隨時取用,儼然一副將服務型人格貫徹到底的架勢。
    忙內:“…………”
    忙內默默地和同樣處在組合食物鏈底層的薑大成默默對視一眼,兩人一時都很有些感慨。
    看不出來這位哥竟然還有這樣的一麵啊。
    不過說真的……一點調料都不加,這還能好吃嘛??!
    李藝率全程吃得很安靜。
    在權誌龍擺起隊長威嚴和成員們不時聊聊工作和接下來行程的間隙接受投喂,自顧自將眼睛黏在包廂牆壁的電視機上。
    新聞台此時正在重播早間新聞,一名中年男子因為負債和照顧父母的精神壓力而造成三口滅門的慘劇。
    真奇怪,這則報道應該是今天的放送吧?為什麽她總覺得好像模模糊糊聽誰說起過。
    腦子裏隱約閃過諸如前妻、咖啡廳、債務等字眼……這些沒由來竄出來的信息,讓李藝率一時之間有些怔愣。
    混雜的頭緒實在是難以整理,她隻好被動地將眼睛黏在新聞裏被害者生前的照片上,停頓片刻後慢吞吞拿起手邊的麥茶喝了一大口。
    杯子剛被放下就又被身邊人續上了麥茶。
    李藝率則順著這個動作停下思索,轉過頭悄悄打量權至龍閑談的側臉。
    他嘴角帶笑,似乎是在和成員們閑聊工作上的話題。可偏偏那笑容跟她經常見到的弧度並不太相似,叫人一時間反倒生出了些新奇。
    真的有點不一樣啊。
    非要說的話……此時的權誌龍有點像在電視花絮裏的大明星,雖然卸完妝以後看上去很隨和親切,但偏偏總讓人會平白升起些不同於聚光燈下的距離感——那種和普通人之間隔著壁壘的“巨星濾鏡”。
    而另一邊坐在他們對麵一直偷偷打量兩人的成員們捕捉到了權至龍的動作,又見他神色平常一副隻是順手的模樣,悄悄換了個眼神,表情古怪。
    哥,說真的……你這種隨時關注事無巨細的舉動仔細想想真有點恐怖了啊!
    *
    通常來說,異地分隔的情侶在重逢時會默認需要互訴衷腸和思念的獨處時間,這應該是所有成年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可惜的是,組合裏某個沒眼色隻顧自己喜好和興致的巨嬰並不在這其中。
    看著大哥準備拉權至龍去夜店和好友聚會,連平時戴慣了老實人麵具的太陽在這個狀況下都看上去有些無語了。
    麵對權至龍的為難,李藝率隻是挑挑眉,似笑非笑:“那你去唄,我讓司機準備過來接我。我們過幾天再見好了。”
    直到最後默默目送李藝率坐上自家轎車離開的背影以後,薑大成這才偷偷拉過忙內,在他耳邊小聲說起了悄悄話:
    “雖然看上去沒什麽,但你有沒有發現……藝率怒那剛剛離開的時候似乎心情不太好?這一點我倒是可以理解,不過說真的,至龍哥應該不至於這麽……”
    他這位人前人後表現得體的隊長哥不至於這麽沒眼色吧!
    而忙內卻是偷笑一聲又學著他的模樣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你隻看到了藝率怒那心情不太好,但是沒看到注意到她心情不好了之後至龍哥看起來真的心情很好啊!”
    他說得實在是拗口,但薑大成卻詭異地對上了腦電波。
    忙內:“哥,沒眼色的那個人……其實是你啊。”
    迎上忙內調侃的表情,薑大成:“…………”
    薑大成:“不,最沒眼色的那個人已經拉著我們隊長哥去club了。”
    忙內:“…………”
    兩人對視一眼,又默契地同時笑開了。
    *
    樸正殊推開咖啡廳的時候母親正坐在吧台上翻看報紙。
    “偶媽!”
    母子倆親熱地說了會話,看著樸正殊臉上的疲憊又強撐無事的笑意,樸母頗有些感慨又心酸。
    前夫做出了這樣不負責任的荒誕案件,反倒讓從小一直遭受暴力冷待的兒子承受了所有壓力和痛苦。
    “對了,媽,您在看什麽呢?”見母親臉上再度流露出了傷心的神色,樸正殊趕忙轉移話題,故作輕鬆地湊過去她手裏拿著的報紙,“咦?您怎麽想起看舊報紙了?”
    報紙上的日期停留在半年以前。
    經營著一家全靠周圍鄰裏捧場的舊咖啡館,店裏當然預定了各大報刊讀物供老客們翻閱解悶。
    樸母生性節儉,又耐心細致,因此店內一些隔了日期的舊報紙全部都被她好好收集起來收在倉庫。
    這本來是留著等到大掃除時擦拭玻璃使用的,忽然被她翻出來閱讀,實在很有些奇怪。
    樸母:“你還記得我前兩天和你說過的,來店裏喝咖啡又忽然留下一張銀行卡匆匆離開的那個女孩嗎?”
    哦,是那個奇怪的人啊。
    幾些前有一個身材高挑纖細的女孩來到店裏,點了一杯熱紅茶,安靜地坐在角落消磨了一會時間,慢吞吞喝完以後在結賬的小托盤上留下現金和一張背後寫著密碼數字的銀行卡就離開了。
    這件事樸正殊還是後來在電話裏才聽母親提起的。
    “我之前就覺得那個女孩有點眼熟,今天整理倉庫的時候才忽然想起來!”說著,樸母一把舉起手中的報紙,指著版麵正中央有個穿著墨綠色吊帶連衣裙,手拿話筒站在聚光燈下的倩麗身影:“就是她啊!”
    啊,竟然是她……
    在看到母親興衝衝舉起報紙的瞬間,樸正殊整個人都愣住了。
    三年以前那場讓人愧疚的尷尬意外再度浮上眼前。
    樸母卻毫無覺察。她又回想起當時女孩離開前對她溫聲說了一句寬慰的話,因此閱讀完半年前那則舊新聞時還頗有些憤憤不平:
    “雖然是個有點奇怪的丫頭,但完全不像報紙裏寫得那樣荒唐。這群記者也真是的……那分明就是個看上去挺善良的孩子,根本不可能做出報道裏的那種事!”
    說著,樸母似乎想起了什麽,又道:“對了,兒子,你是歌手,和鋼琴家也算是同行了吧?能有機會接觸到她嗎?我們總得找機會把東西還給人家。”
    她打開櫃台的抽屜取出之前收到的那張卡麵之下寫著密碼的銀行卡。
    樸正殊:“…………”
    聞言樸正殊很有些無奈。
    他一個偶像歌手,怎麽樣都不可能跟這樣一個藝術家算同行吧。
    不過巧合的是,三年前的那場意外之後,樸正殊曾經想方設法要到了對方的聯係方式,平日裏偶爾也有過短信問候。因此他從母親手裏接下那張卡,淡笑著眉眼道:
    “那就交給我吧。”
    *
    收到通訊錄裏一個很少聯係的人的邀約,李藝率一頭霧水。
    但對方語氣鄭重,說是有重要的事情希望當麵說清,因此李藝率並沒有過多猶豫便答應下來了。
    那個眼睛尖尖,鼻子尖尖卻笑得格外柔和的少年在幾年時間裏長出了成熟的輪廓。可似乎是在近期遭遇了很大的麻煩,因此此時他眼下泛著青黑,坐在角落裏獨自出神地模樣看上去實在是疲憊又憔悴。
    見李藝率前來赴約,樸正殊回過神,微微起身點頭致意,又招呼她落座。
    李藝率:“有什麽事?”
    “……藝率xi,我想問一下,前幾天是不是有去過新大方洞的一家咖啡館?”
    見李藝率點頭,他神色古怪,組織醞釀了片刻後才問道,“你當時是不是有落下了什麽東西?”
    說著,他從口袋裏取出一張銀行卡,推至桌麵中央。
    李藝率:“?”
    李藝率:“怎麽會在你這裏?”
    樸正殊:“那家店是我媽媽開的。”
    見她臉上的疑惑不像作偽,樸正殊心裏很有些感慨。眼前這個看上去高傲不近人情的財閥女,竟然也會做出類似於“做好事不求回報”的善良舉動來。
    這麽想著,他臉上的笑意更真切了兩分,甚至自顧自地在腦子裏將整件事的始末完整串聯了起來:“你大概是有從哪裏聽到過類似的傳聞吧?說實話這段時間附近的鄰居們都在議論這件事……”
    他停頓了一會,隨後又道:“真的很感激你有這份善良的心意,但是……這個還是請你收回去吧。”
    說著,樸正殊又將那張銀行卡往李藝率的眼前推了推。
    李藝率:“…………”
    她盯著眼前那張看上去格外真誠的臉,這才後知後覺對方似乎是誤會了什麽。
    “你好像誤會了,”李藝率皺著眉搖搖頭,想起了兩張說起愧疚時流下眼淚滿是皺紋的臉,“我隻是接受了別人的拜托,幫忙彌補逝者的遺憾而已。”
    “逝者?遺憾?”樸正殊聞言愣了一下,像是聽到了這世上最荒誕的答案,“你是指,我的祖父母和……我父親嗎?”
    李藝率:“……?”
    這是什麽奇怪的反應?
    樸正殊沉默片刻,最後還是忍不住破功一樣笑出聲。
    不知道為什麽,他明明是開朗大笑的模樣,可看得旁人無端覺得有些心酸,甚至恍惚下一秒就會從那雙眼睛裏看到眼淚溢出來——
    “我知道你是想要我接受這份好意才特地找的借口,但是……”他雙手捂住整張臉,指尖揉了揉因為這些天的奔波疲憊而酸脹的眼睛,好半天才放下手發出一聲無可奈何的歎息:
    “但是我的父親,我的祖父母可不是那種值得這份好心意的善良人。”
    “…………?”
    “我父親是個做盡了壞事,到死也不會忘記詛咒我們的爛人。至於我的祖父母……”樸正殊揀了些自己幼年時和母親一同遭受過的暴力對待和長輩們無動於衷的自私冷眼簡單說了說,末了自嘲地笑道:
    “總之,這遺憾根本就不可能會有。像他們這樣的人可配不上藝率xi這麽珍貴的心意。”
    “………………”
    *
    什麽?
    他在說些什麽?
    李藝率隻覺得所有聲音都在這個時刻就此遁去了。
    眼前浮浮沉沉閃過類似萬花筒被摔碎後晃動的光斑,又像是蒙太奇切片剪影的畫麵,無序交織,不停閃爍。收縮,擴散……又撕裂,混合無數沉重到讓眼球幾乎無法支撐的重量,在腦海中隔著厚重迷霧搖搖欲墜地掙紮。
    呼吸愈發急促,思緒一片混亂,精神搖搖欲墜。心跳在此刻被打亂了節奏,血液衝刷著鼓膜,連帶著整個世界也開始天旋地轉起來。
    好冷啊。
    怎麽會這麽冷?
    李藝率死死咬緊後槽牙。
    脊背仿佛被抽空了血液,連帶著身體也被挖空了一塊,隻能麻木又茫然地呆滯在這一刻,任由夾雜著冰冷雨水的冷風灌入身體,穿透她空蕩蕩的皮囊。
    是下雨了嗎。
    眼前浮現起一張又一張臉。
    他們是誰?
    是祖父母,是父親,是丈夫,是兒子,是同桌,是好友……
    他們又是誰?
    是醫生,護士,護工,是來來往往假裝是過路人的安保,是行色匆匆滿身疲憊的病人……
    好陌生,好熟悉。每一張麵孔都被雨水打濕洗刷過,在雨水中洇開,擴散,變成腫脹模糊的輪廓……在被不斷扭曲拉長的時間裏,那一張張皮肉仿佛再也無法承受暴雨的衝刷,扭曲變形,隨著一聲轟然巨響——整個世界都化作血色。
    甚至連她眼前也是一片血霧。
    耳膜深處有尖銳的回響。
    那幾乎是在記憶最深處被烙下的印記,蟄伏了近十年的光陰終於在這一刻連同雨水一齊倒灌進她的顱骨。
    是什麽聲音?
    是警車嗎?還是救護車嗎?
    李藝率想不起來了。
    她隻知道自己整個人濕漉漉的。
    是被什麽淋濕了?
    是雨水嗎?是眼淚嗎?
    可是雨水和眼淚怎麽會有血腥氣?
    好重啊,身上好重。
    是有什麽東西壓在她身上嗎?可是為什麽會這麽冷??
    她想抬起手,她想摸摸那具身體是不是還有體溫。可是好重啊,身體好重——
    “……藝率xi?藝率xi!”
    “啊?!”
    像是從深不見底的噩夢中被人猛地叫醒,李藝率臉上甚至來不及收好驚懼,喉間也是腥甜一片。
    樸正殊那張被厚重玻璃隱去的臉在此刻終於變得清晰。透過他瞳孔的倒影,李藝率這才看清自己正在不受控製地顫抖,整個人蒼白如紙。
    “你還好嗎?”
    還好嗎?
    李藝率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還好嗎?
    不知道啊。
    好像從很久以前開始就已經不太好了。
    *
    人的大腦最先接觸無法消化的震驚時,第一反應往往是茫然無措。
    告別了滿臉擔憂欲言又止的樸正殊,李藝率如同一尊被石化的雕塑坐在沙發卡座裏,一時之間甚至記不起四肢該怎麽動作,隻機械地呼吸著。
    意識像一縷四散的輕煙,飄忽地從她身體的縫隙和靈魂的空洞裏逃竄出來。
    她知道自己在顫抖。
    她知道自己的身體快要崩潰了。
    她必須阻止這場崩潰——李藝率試圖抓住些什麽,抓住一個讓她的軀殼連同靈魂都能安寧的錨點……可偏偏周圍的一切都在溶解。
    牆壁桌椅蠟化一樣流動,化作抽象的線條在視線裏潰散,遁逃。整個世界隻剩下她站在一個巨大的斷層邊緣——
    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深淵,無數雙凝視的眼睛,頃刻間就會粉身碎骨的恐懼。
    咖啡館裏有客人點播,耳邊又響起了熟悉的音樂。
    鋼琴的聲音,吉他掃弦的聲音,鼓點敲響的聲音,深沉的男聲輕輕吟唱:“let it be,let it be…wet it be……”
    好熟悉。
    同樣一首歌,又是在哪裏聽過呢?
    她不知道自己此時該做出什麽反應。
    她隻是怔怔地聽著快要撞破胸膛的心跳,聽著重複的歌詞,一味地凝視著牆壁上的掛鍾,看著指針一格一格向後爬行,爬行,逆向旋轉,旋轉,旋轉……
    背景音樂適時響起電吉他的呻吟。
    從深海深處傳來,從懸崖盡頭傳來,從潰爛結痂又再度潰爛的傷口傳來……從記憶中的那個雨夜傳來——
    “欸……你問我要去哪裏?”
    轎車在濕滑的路麵上疾馳,雨點密集地砸在玻璃上,輪胎擦過地麵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響。
    伴隨著重複的歌詞,熟悉的聲音輕笑,黑沉沉的眼睛望向她,裏麵有太多李藝率分辨不清的情緒:
    “這還用說嗎?我們馬上就要一起下地獄啦。”
    一陣劇烈的惡心忽然湧上來。
    不,不是生理上的,遠不止這麽簡單。
    有東西在她身體裏被打碎,被塞進胃裏一通翻攪,尖銳的鋒芒將肉.體連帶著靈魂一同紮穿。她幾欲作嘔。
    糟糕,快要忍不住吐出來了。
    *
    咖啡館一角,一對看上去像是愛侶的男女相對而坐。
    兩人的麵龐看上去大約三十來歲。如果此時權至龍在場的話大概能分辨得出,這兩個人是兩年前同遊波拉波拉島時,恰巧和他們登上同一趟水飛住進同一間酒店的夫婦。
    “是不是進去太久了?”
    男人抬手看了一眼腕表,眼睛緊緊盯著洗手間方向進出口的位置。
    的確是有些反常。
    “我去看看。”
    想到這裏,女人眉頭微蹙,站起身快步朝洗手間方向走去。
    *
    小小的隔間裏,李藝率抱著水槽仍在幹嘔。
    胃像被人反複擰動的毛巾一樣痙攣收縮,膽汁苦澀地不斷上湧。臉上淚水涎水混作一團,狼狽極了。
    門忽然被推開。
    大概沒有想象到打開門以後會撞見這樣一副場景,女人怔在門口,臉上閃過愕然。
    手忙腳亂地將門壓回半寸,那女人的聲音聽上去有些慌張:
    “……抱歉,你沒有鎖門。”隨後她猶豫片刻,又湊近半步:“你怎麽了?我……有什麽可以幫到你的嗎?”
    嘁。
    這又是在裝什麽呢。
    李藝率輕諷地扯開嘴角,懶得再多花一分力氣去應付。
    強撐著站直身體擰開水龍頭,胡亂漱了漱口,又掬起一捧水費力地潑在臉上,用濕透的雙手抹去水痕,試圖找回一些應有的體麵——盡管鏡子裏的自己滿身濕漉漉,狼狽水鬼似的模樣看上去實在是沒什麽體麵可言。
    “你……”喉嚨裏像是卡了一張砂紙,磨損她的氣管。李藝率整個人搖搖晃晃,背靠冰冷的牆壁,視線因缺氧和巨大的衝擊陣陣模糊發黑。
    用盡最後一絲氣力,她發出嘶啞的聲音:“帶我去找我哥哥。”
    視線邊緣往裏坍塌,耳骨裏盡是尖銳的嗡鳴。
    在女人驚恐伸出手的瞬間,李藝率膝蓋一軟,失重的身體被從空氣裏被抽走了骨頭,直直地栽倒下去——
    *
    好黑啊。
    李藝率的意識昏昏沉沉,隻知道自己仿佛被困在了一個不斷旋轉的迷宮裏。
    四周的牆壁沒有出口,每一步走過的地方都越來越遠,每一個聲音都在催促她不要停下腳步……可她依舊站在原地,無法前行,無法後退,進退不得。
    這是哪裏?
    世界被收縮成一個小匣子,她整個人被緊緊包裹住,隻能勉強維持著環抱膝蓋的姿勢蜷縮在這個狹小得可憐的空間裏。
    她伸出手,小小的手。
    膝蓋磕到肋骨,小小的身體。
    心髒在小小的胸腔裏砰砰亂跳,聲音也是小小的。
    眼前一片黑暗,鼻尖滿是樟木的氣味。
    啊,她想起來了。
    她想起來她在哪了。
    那是一個陽光很好的下午。
    具雅拉牽著小小的她,走出老宅,穿過回廊。她被領進一個角落光線昏暗的屋子。
    我們玩捉迷藏,你先躲在衣櫃裏藏起來。
    具雅拉低下頭這麽說到。
    可你這不是都已經知道我藏在衣櫃裏了嗎?
    小小的她發出疑惑。
    那就讓那家夥來負責找,總之你先快點藏好。
    這麽說著,具雅拉不由分說地將她推進那個鑲嵌著漂亮圖案的珍珠貝母衣櫃,所有的光線在碰到她鼻尖的前一刻被掐滅。
    視線一旦被遮擋,聽覺便會格外靈敏。
    她聽見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聽見齒輪哢噠咬合的聲音,聽見輕快興奮的偷笑聲和匆匆離去的腳步聲越來越遠……之後整個世界隻剩下漫長的寂靜。
    真奇怪。
    她明明知道這應該隻是一場夢,明明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經是個身心俱全的成年人,可這一刻思維卻還是被強行壓縮,吞沒理智,退化成了四歲時隻會無助流眼淚的模樣。
    狹小的空間裏空氣稀薄。
    四周像是有生命的怪物包裹著小小的身體,黑暗從四麵八方擠壓,纏繞。她喘不上氣,缺氧一樣窒息。
    有東西在動。
    是什麽東西?是我在動嗎?是衣服在動嗎?
    它會吃掉我嗎?
    我會一直被關在這裏嗎?哥哥呢?哥哥在哪裏?哥哥知道我不見了會來找我嗎?
    哥哥,哥哥……
    時間對一個年幼的孩子來說是沒有具體概念的。
    不知道過了多久,總之是久到呼吸困難意識模糊,久到眼前一陣陣眩暈,久到臉上的淚痕幹涸又濕潤,她終於又聽見齒輪轉動的聲音。
    光線驟然湧入,刺痛虹膜……害得她又想要流眼淚了。
    不是哥哥。
    來的不是她的哥哥,是具雅拉的哥哥——盡管具雅拉從來都隻管他叫那家夥。
    具時望站在光裏,逆著光線叫人看不清他的臉:“哎呀,可真是會藏啊,總算找到你了。”
    李藝率隻覺得自己的靈魂在這個瞬間被人徒然抽走——從這個狹小的,曾經深刻折磨著幼小自己的衣櫃裏抽走。
    眼前有水波一樣的紋理扭曲變形,意識也終於從這具身心完全退化成四歲的身體裏抽離,仿佛站在很遠的地方觀察著這個角落——那個穿著花色襯衫癟著嘴滿臉狼狽的小孩是自己嗎?為什麽眼睛濕漉漉的?為什麽不敢眨眼睛?是要哭了嗎?
    她聽見小孩哽咽地抱怨,你真的很不會玩捉迷藏。
    她看見具時望輕笑著朝年幼的自己伸出手,而小小的藝率終於像是被解除了某種心驚膽戰的禁令,顫抖著小小的身體爬出衣櫃,抓著那隻手嚎啕大哭起來。
    *
    雨水,雨聲,潮濕的霧氣。
    李藝率討厭下雨。
    自從她從那場暴雨後醒來,被動接受了一道傷疤將永遠橫陳於她的人生以後,下雨天就成了她最厭惡的事情。
    濕氣會讓她的關節骨骼發出咯吱咯吱的響動,會讓她脆弱的皮膚表層一幀幀重演那個雨夜被雨水浸透的痛感,會讓輪椅在濕滑的地麵寸步難行——
    這條路沒有盡頭,甚至被淋濕的衣服頭發也不會自己幹。
    她躲在門後,聽見父親和醫生交談的聲音。
    什麽神經病理性疼痛症,什麽創傷性腦損傷,什麽解離性失憶症……好晦澀的詞匯,韓語實在是太難懂了。
    她聽見門被推開,腳步聲湧進來,中年男女說話的聲音鑽入耳膜。
    那慟哭的聲音聽上去明明那麽真切,那麽悲傷,卻又能在下一秒立刻止住哽咽,轉而換成了個古怪的聲調,欲言又止地將話題拉向了什麽芯片,什麽合作上……大人說話實在是太難懂了。
    李藝率坐在輪椅上怔怔地出神,直到眼前出現了具雅拉那張漂亮到盛氣淩人的臉蛋,才後知後覺她又沉默了好長時間。
    “真狼狽,”
    具雅拉雙手交叉,高傲的下巴淺淺揚起,還是和小時候那樣討厭,“你的人生看起來完蛋了啊。”
    “…………”
    她沒有回應,隻是一味地摳著輪椅扶手的金屬邊緣,死水一樣毫無波瀾。
    其實她應該流淚的,按理來說她應該痛哭一場的。
    可她隻是沉默了好久,久到具雅拉那張漂亮的臉蛋上寫滿了憐憫和不耐煩,這才聽見自己幹啞的聲音:“你不覺得難過嗎?”
    具時望死了。
    你們應該為此感到難過才對啊。
    “當然不會。”
    聞言具雅拉躬下.身,將那張漂亮的臉蛋湊到她耳邊,“不過既然你這麽傷心的話……”
    “那你就用往後的人生為他贖罪吧。”
    *
    悲傷往往是有延遲性的。
    密密麻麻的痛感堆疊成千瘡百孔的高樓,眼淚在這個夜晚變成豐沛的降雨——甚至李藝率都忘了自己為什麽會哭。
    好重啊,身體好重。
    肌肉不聽使喚,連獨立從床上坐起來的動作都變得好困難。
    真討厭,這個世界的一切都在和她作對。
    李藝率抬手抹了一把眼淚,咬牙抓著床單翻滾著將自己摔下。反正痛苦已經足夠多了,這根本就不算什麽。
    她在濕潤的地麵上掙紮爬行,又艱難地將自己的身體連同毫無知覺的下肢塞進落地衣櫃裏。直到闔上推拉門,黑暗將她徹底包裹以後,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呼吸,要呼吸。
    李藝率提醒自己。
    這個曾經噩夢一樣深刻折磨著幼小靈魂的狹窄空間,在此時成了唯一能讓她感到安寧的庇護所。
    好熟悉,好親切,像久別重逢,像回到了最初孕育生命的地方,回到了還未睜眼就已經告別的地方。
    時間在此刻已經沒有意義了。
    李藝率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隻知道外麵的世界越來越遙遠。
    慌張的腳步聲,焦急喊著她名字的聲音,粗重的呼吸……可她已經連抬起手指回應的力氣都沒有了。
    外麵的世界越來越遙遠。
    不知道過了多久,又或者一秒鍾的時間在黑暗中被拉得格外漫長,她聽見有人在她耳邊發出低語——可明明她藏得好好的,怎麽這聲音還是能穿透衣櫃清晰地鑽進她耳朵呢?
    是熟悉的聲音,是討厭的聲音,是聽起來會讓人難過的聲音,是……讓她莫名感到安心的聲音——
    “哎呀,真會藏啊,可算是找到你了。”
    櫃門從內被推開。
    李藝率艱難轉動酸痛的眼睛,睜開腫脹的眼皮,任由記憶撞進視線,與眼前場景再度重逢——五官分毫不差,嘴角是熟悉的弧度,看上去有種裝模做樣的矜持。
    大概是病房裏的動靜驚動了外麵的人,李藝率聽見哥哥匆忙打開房門,站在門口抓著門框指節發白,如釋重負一般喘息著。
    可她管不了那麽多了。
    她現在已經完全顧不上去安慰哥哥了。
    她隻知道自己身心又退化回了四歲時無助茫然的模樣,在哥哥驚懼的表情中,朝著櫃門外那道身影擠出沙啞的抱怨:
    “你真的很不會玩捉迷藏!”
    *
    真是好長好長的一個夢。
    有人將她的顱骨撬開,記憶並雨水一同灌入,衝刷著她已經鏽蝕的神經。李藝率醒來時頭疼欲裂,雙手抱頭倒吸涼氣。
    打量著周圍環境,她大概知道自己是在哥哥辦公室的休息室裏——還好,雖然是一直跟在她身後讓她討厭的人,但起碼好好送她來找哥哥了。
    李藝率輕哧一聲,又吭哧吭哧翻身下床。
    窗外天光灰蒙蒙的,黃昏被厚重雲層壓得喘不過氣,空氣裏盡是些濕棉絮的味道。
    李叡承坐在辦公桌前,屏幕的藍光將鏡片映出冷色。聽見響動,他轉頭看向那扇被推開的門,嘴角已經掛起李藝率熟悉的笑意。
    “醒了?”他沒多說什麽,隻是滑動鼠標關了電腦,隨後又站起身,“那回家吧。”
    這一路上兩人並行著,都在沉默。
    直到電梯發出一聲脆響,廂門緩緩打開。在腳步邁出去的那個瞬間,李藝率忽然伸出手——像做過無數次那樣,她挽上了哥哥的胳膊,將大半個身體的重量壓向他臂彎。
    李叡承的腳步微微一滯,隨即又狀若無事地繼續前行。
    臨近下班的時間節點,從電梯口到停車場閘道入口這段路程人來人往,不少職工同他打招呼,李叡承不時點頭回禮,走得格外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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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事,您和您妹妹感情真好啊……”
    “還和小時候一樣,”
    聞言,李叡承的嘴角勾起無奈的弧度,看上去實在是拿這個撒嬌粘人的妹妹沒轍,聲音聽上去似乎也頗感苦惱,“這孩子是我從小帶大的,都已經這個年紀了……”
    “哎一古,這是好事啊。”
    “是啊是啊。像我家的妹妹一個月都和我說不上兩句話……”
    “…………”
    終於擺脫了一路上打招呼寒暄的職工,李藝率坐上副駕駛係好安全帶打量著哥哥手握方向盤的側臉,心裏還在悄悄腹誹——
    嘁,好關種的哥哥。
    *
    回家的路上下起了陣雨。
    雨水砸在擋風玻璃上,順著玻璃流下,雨刮器不知疲倦地擺動,嗡嗡作響。濕漉漉的街道在紛紛揚揚的雨幕中被車燈照亮,他們一路平穩前行。
    終於在熟悉的宅邸大門停下,李叡承利落接下安全帶,打開車門從門衛手裏接過一把大傘,又將車鑰匙遞上,大步繞向副駕駛一側。
    車門被打開,雨水並冷風一齊灌入。李藝率看著黑色的傘麵撐起一小片無風無雨的天空,看見罩在車門框頂部的寬大手掌……忽然察覺到一種連她自己也說不上是什麽的難以名狀衝動地湧了上來。
    世界仿佛就此定格。
    她對上那雙藏在鏡片之下的眼睛,身心又退化成了十年前、二十年前無助脆弱的模樣,低聲嘟囔著:
    “我想要你背我回家。”
    聞言,李叡承愣了一下,嘴角已經自顧自掛起了無奈的弧度。他轉過身背對著她,在她眼前彎下了矜貴的脊梁:“上來吧。”
    也不知道是為什麽,在這一瞬間,李藝率臉上忽然不受控製地露出一個傻瓜一樣的笑容,甚至幾乎是想要下意識快樂地發出歡呼。
    她沒有猶豫,解下安全帶鑽下車,跳到那個寬厚到能撐起一切,能將她的世界都好好包裹保護的脊背上——沒骨頭一樣地貼著,手臂環上脖頸,樹袋熊一樣纏著他。
    李藝率從哥哥手裏接過那把大傘罩在兩人頭頂,膝彎也被哥哥穩穩地承托住——他們在陣雨中平緩又安穩地前行。
    從大門到宅邸的這段路程並不算漫長。
    他們穿過被雨幕打濕的小徑,路過被雨水拍打得低垂憔悴的繡球。
    嬌花和她同在一片雨下,但她有哥哥的庇護,身上沒有沾上一滴雨水。
    想到這裏,李藝率忽然有些開心。
    她將臉貼在李叡承的肩膀上,短短的發尾擦過他的頸側,聲音被雨水斷斷續續地氤氳成模糊柔軟的一團:
    “你和爸爸騙了我好久。”
    聞言,李叡承的腳步微微一頓。在傘麵被水花敲打出的細密節奏中,他沉默了很久,繼而輕歎一口氣,聲音低沉:
    “……對不起。”
    哼,現在說對不起也太晚啦!
    李藝率這麽想著,摟著他脖子的那隻手又收緊了一些。
    “小時候那次,我當時……一直在等你過來找我。”
    “…………”
    傘沿的雨滴連成細線從他們身邊滑落,滴水聲在沉默中清晰的回蕩,李叡承的皮鞋踩在積水中,發出撲哧撲哧的聲響。他喉結微動,悶悶的聲音透過脊背傳來:“……對不起。”
    隻會說對不起嗎?
    真討厭!
    李藝率側著臉,鼻尖埋在亞麻麵料的襯衫上,細嗅了一口混雜著須後水和雨水清冷氣息的、讓她倍感眷戀的味道,睫毛輕顫。
    這副寬厚的脊背,這讓她感到安心又眷戀的溫度……明明那時還是有些瘦弱的少年脊梁,卻能扛著年幼的她忽上忽下地晃動身體,奔跑穿行,讓她發出無憂無慮的尖叫和笑聲。
    “你知道我很愛你吧?”
    “……嗯。”
    “那就好。”
    她在搖搖晃晃的節奏中閉上眼睛,靠在他的肩上聽雨聲淅瀝,而後發出淺淺的歎息:“所以,沒關係。”
    即使是傷心也沒關係。
    笨拙的哥哥會一直用笨拙的愛守護她,所以即使是她被欺騙了好久也沒關係,即使讓現在的她覺得有些難過也沒關係——
    即使這場雨永遠不會停歇也沒關係。
    眼前有模糊的光暈穿透雨霧,努力暈染開一小片朦朧的光暈。
    宅邸燈火通明。
    而她和哥哥馬上就要到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