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香隕東宮:母子離心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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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儀宮。
    冰窖般的寂靜彌漫著,唯有銅漏嘀嗒,一聲聲敲在太子衛弘宸緊繃的神經上。
    他坐在椅子上,垂著眸,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珮。那玉是皇後去年贈的,成色極好,可他總覺得玉上的龍紋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喘不過氣。
    成德帝上了年紀,龍體有恙,到北山棲雲山莊養疾已有二十多天,崔一渡在他身邊侍疾,朝政暫由太子監理。
    方才,魏皇後輕描淡寫地否定了衛弘宸斟酌半月才擬定的關於漕運整頓的條陳。那上麵有他欲插入關鍵位置的幾個寒門官員名字,是他小心翼翼,試圖在鐵板一塊的魏氏勢力中,撬開的第一道縫隙。
    “宸兒,”魏皇後的聲音從上方飄來,帶著慣有的,那種將溫柔與威嚴糅雜在一起的調子,像浸了蜜的軟綢,卻勒得人喘不過氣,“你還年輕,不知這漕運牽扯多廣,牽一發而動全身。你舉薦的這幾個人……資曆尚淺,恐難當大任。還是用你舅舅推薦的人吧,穩妥些。”
    又是魏仲卿!
    漕運、鹽鐵、邊關守將……這萬裏江山,仿佛離了魏氏舉薦的人,頃刻間就要崩塌!
    衛弘宸突然覺得一股腥甜之氣湧上喉頭,他強行咽下,心悸的悶痛隱隱傳來。
    他沉默著,頭垂得更低,視線落在旁邊那座巨大的青銅仙鶴香爐上,鶴嘴吐出的青煙嫋嫋,扭曲成各種詭異的形狀。
    衛弘宸想起昨夜,在許倩倩的暖閣裏,她為他撫琴,琴聲淙淙,似山間清泉洗滌他滿腹鬱結。她那雙秋水般的眸子望著他,輕聲說:“殿下隱忍多年,如潛龍在淵。然龍終究是龍,豈能久困淺灘?縱有風浪,亦當一搏。”
    搏……如何搏?他連自己東宮的屬官,都未必能全然掌控。
    “母後教訓的是。”衛弘宸終於開口,聲音平穩得沒有一絲波瀾,袖中的指甲卻已深深掐入掌心,“是兒臣思慮不周。”
    魏皇後似乎滿意了他的順從,語氣緩和了些許:“你身子骨弱,這些勞心費力的事,少操些心。多去芷晴那裏坐坐,她才是你的正妃,整日與那些上不得台麵的側室廝混,成何體統。”
    她話語中的“側室”二字,咬得格外清晰,帶著不加掩飾的輕蔑。
    衛弘宸心頭猛地一刺。
    魏芷晴,他的正妃,魏皇後的族人,一個被調教得如同精致人偶般的女子,性情溫順得像一池不起波瀾的春水。
    他知道,魏芷晴愛慕他,那眼神裏的癡纏與小心翼翼,他看得懂。可她每一次溫柔的關切,背後似乎都映照著魏皇後審視的目光;她每一句體貼的言語,都仿佛帶著魏氏一門的烙印。
    她的存在本身,就是魏氏對他無孔不入的監視與控製。他無法對她產生絲毫男女之情,隻有一種被捆綁、被窒息的厭惡。
    而許倩倩,那個如同幽穀芝蘭般的女子,是他這灰暗囚籠生涯中唯一的光。隻有在她麵前,他才能卸下所有偽裝,袒露那個被壓抑的、真實的自己——他的恐懼,他的不甘,他的雄心,他內心深處對魏氏刻骨的怨恨。
    “兒臣謹記。”衛弘宸依舊垂著眼,掩去眸底翻湧的暗流。
    魏皇後揮了揮手,像打發一個無關緊要的侍從:“去吧,今日的話,你好好想想。”
    衛弘宸躬身,一步步退出大殿。殿門外,初秋的陽光仍然刺眼,他抬手遮了一下,那暖意卻絲毫照不進心底。
    他深吸一口氣,胸腔裏那股熟悉的憋悶感更重了。他沒有回書房處理那些永遠也處理不完,卻永遠無法按自己意誌執行的“政務”,而是徑直走向東宮深處,許倩倩所居的“攬月閣”。
    攬月閣內,藥香與茶香混合的氣息令人心安。許倩倩正坐在窗下繡著什麽,見他進來,臉色蒼白,步履微沉,立刻放下手中活計,迎了上來。
    “殿下?”她扶他坐下,纖手已自然地搭上他的腕脈,眉頭微蹙,“又心悸了?可是在皇後娘娘那裏……”
    衛弘宸閉上眼,感受著她指尖微涼的觸感,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他將殿中之事簡略說了,末了,冷笑一聲:“漕運……他們連這點縫隙都不肯給我。舉薦的人?不過是又多幾隻吸食民脂民膏的魏家惡犬!”
    許倩倩默默倒了杯溫茶遞到他手中,聲音輕柔卻清晰:“殿下,魏黨勢大,根深蒂固,硬碰不得。皇後娘娘今日之言,雖是打壓,卻也提醒了我們一件事。”
    “什麽?”
    “名分。”許倩倩看著他,目光清澈而堅定,“魏妃是正妃,她的背後是魏後和太師。殿下若一直明顯地疏遠她,親近妾身,隻會讓魏氏更加警惕,甚至……可能遷怒於妾身,進而成為攻擊殿下的借口。”
    衛弘宸猛地攥緊茶杯,指節泛白:“他們敢動你?”
    “他們有什麽不敢的?”許倩倩苦笑,“殿下如今……尚不能完全護住自己想護的人。妾身安危事小,若因妾身而使得殿下與魏氏提前撕破臉,多年隱忍功虧一簣,才是大事。”
    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卻如錘擊鼓:“殿下,有時候,越是心中厭惡,麵上越要顯得順從。去太子妃那裏坐坐,哪怕隻是做做樣子,也能暫時麻痹他們,為我們爭取更多時間。”
    衛弘宸看著她,心中劇痛。他明白她說得對,理智上清楚這是眼下最明智的選擇。可讓他去親近魏芷晴,哪怕隻是虛與委蛇,都讓他感到一種難以言喻的屈辱和背叛——對自己內心的背叛,也是對眼前這個唯一知心人的背叛。
    他久久不語,最終化作一聲長歎,將許倩倩輕輕攬入懷中:“倩兒,委屈你了。”
    “妾身不委屈,”許倩倩依偎在他胸前,聲音悶悶的,“隻要殿下安好,他日能掙脫桎梏,妾身怎樣都甘心。”
    然而,太子的“順從”並未持續多久,也並未按照魏皇後的預期,把目光落到魏芷晴身上。或許是許倩倩的識大體刺激了他內心深處的反叛,或許是對魏氏長久以來的積怨終於到了臨界點。
    幾日後,在一件關於西境軍餉撥付的事上,當魏仲卿再次習慣性地欲安插魏氏親信掌管一個看似不起眼,實則關聯幾條暗中商道的職位時,衛弘宸竟當著幾位內閣尚書的麵,直接提出了異議。
    他有理有據,陳述此人履曆中的瑕疵,另外舉薦了一人,雖然不是魏氏嫡係,卻也屬於中間派係,試圖以此作為一個折中和試探。
    魏仲卿當即否定了衛弘宸的提議,言辭犀利不留餘地。其他幾個尚書大氣不敢出,居然沒有一個人幫著太子說話。
    他們都知道,皇帝不在這裏,魏太師最有分量,後麵還有皇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