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州落日 第七章 不棄袍澤,不輟矛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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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晃立馬於“徐”字大纛之下,目光冷冷注視著前方荊州軍營壘。
    呂蒙的計策已然奏效,吳軍的旗幟與呐喊如同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南岸的守軍,也將北岸這支關羽的核心主力逼到了崩潰的邊緣。他麾下這支由二十幾部各路精銳組成的援軍,軍容嚴整,甲胄鮮明,正以沉重的戰鼓聲對敵軍持續施加著最後的壓力,隻待那營壘中緊繃的弦徹底斷裂,或是城中的子孝(曹仁)適時出兵,便可發動雷霆一擊,將這威震天下的荊州軍團徹底碾碎。
    他的布陣中規中矩。此次出陣五千大軍分為十部,以頭(前軍五部)向西南,腰(中軍三部),尾(後軍兩部)向西北,形成一個微微傾斜的陣列,正麵威逼關羽大營,同時,恰到好處地將樊城的西門與北門暴露出來——這是留給曹仁的出擊通道。他的陣勢猶如一道活動的壁壘,既可為出城的曹仁部遮蔽側翼,又能隨時轉化為致命的鐵拳。
    徐晃甚至能感受到對麵營中那令人窒息的絕望,那是一種即將自行瓦解的預兆。或許下一刻,隻需再一刻……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陣隱約的騷動自軍陣的西北側後方傳來,伴隨著麾下將領帶著驚疑的低聲稟報。
    徐晃霍然轉頭。
    隻見西北方向,約兩裏之外,一支規模約五百人的步騎混合部曲,正以一種異常沉穩的速度和嚴整的隊形,向著戰場——更準確地說,是向著關羽大營的方向——推進。
    徐晃的瞳孔驟然收縮,頓感棘手。
    那麵迎風招展的旗幟上,依稀可辨是關平的將旗!就是這支打著關平旗號的親衛營!
    徐商的三百精騎,王楷的混編一千兵馬……兩次幹淨利落的伏擊,兩次全軍覆沒!七百餘顆魏軍首級,如同兩個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他徐公明的臉上!這是他自追隨魏王(曹操)征戰以來,從未有過的恥辱和挫敗。他甚至能清晰地回憶起幸存者回報時敘述的每一個字。
    這些消息未曾通報給樊城的曹仁。一則,這是他的防區出現的失利,關乎他的威信;二則,他原以為這隻是癬疥之疾,待擊破關羽主力後,這區區幾百人的奇兵自然灰飛煙滅。
    可現在,這“癬疥之疾”竟在他即將對關羽發動致命一擊的時刻,如同鬼魅般出現在了最不該出現的地方!而曹仁對此一無所知!
    一股冰冷的悔意夾雜著更深的忌憚,瞬間淹沒了徐晃。他小看了這支部隊,更小看了那個未曾謀麵的敵將!
    這支部曲出現的時機,刁鑽得令人發指!他的全軍陣列已然展開,氣勢最盛,隻因曹仁未動而尚未發出總攻命令的這一刻!恰好出現在了他陣型的側後翼——這個本該絕對安全的方向上!
    若此時分兵去攔截,此前蓄勢待發的節奏將被打亂。為了區區五百人而調動嚴整的陣列,如同猛獸互搏時突然扭身去拍一隻蒼蠅,不僅徒耗力氣,更會泄掉一鼓作氣之勢,而且根據以往的戰績來看他需要調動幾部兵馬去對抗這支部曲,兩部還是三部。
    另一點讓他心驚的是對方出現的位置。恰好卡在他與尚未出城的曹仁部之間!從任何方麵看起來他都會成為曹仁所部的首選目標,是巧合嗎?
    曹仁會做出什麽部署?他手中隻三千左右可堪一戰的疲兵,或者更少,承擔夾擊或掩護的任務自然無慮,正麵對抗?若曹仁部被輕鬆擊潰,自己的側翼就會很被動,關羽會不會抓住機會反咬一口!
    徐晃絕不相信世上會有如此“巧合”!
    既非巧合,那便是敵將有意為之!
    這個念頭讓身經百戰的徐晃感到一絲寒意。若真是如此,那對麵統軍之將對戰機的把握、對地形的利用、對他徐晃和曹仁心思的揣度,簡直到了駭人聽聞的地步!
    徐晃握緊了手中的大斧,首次在一場看似必勝的戰鬥中,感到了一絲戰機脫離掌控的驚悸。
    親衛營在這個時機,以步騎混編的形態切入戰場,的確是裴謙經過深思熟慮後的有意為之。其主要目的,自然是為了在那片死寂的絕望中,投下一顆提振士氣的火星。但更深層的考量是,他必須將自己和這支隊伍,置於一個關羽無法忽視、徐晃極度難受的位置。
    自打在這古戰場“重生”的那一刻起,他裴謙(或者說,張銳)的命運就已同關氏父子交織在一起。他頂著“河東裴氏”的皮,握著關平親授的都尉印信,統領著漢壽亭侯曾經的部曲。在這天下大勢的棋盤上,他早已被無可辯駁地歸入了“荊州關羽”的陣營。除非他有朝一日能強大到足以自立一方,否則在此之前,必然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局麵。
    而裴謙,絕不甘心就這樣碌碌無為、岌岌無名地走完這匪夷所思的“重生”劇本,最終淪為史書角落裏一個“與羽同死”的模糊注腳。
    所以,他必須抓住每一個機會,將自己變成變量,變成攪動局麵的那根杠杆。
    所以,他選擇了最危險的時機,出現在了最能刺痛徐晃神經的位置。
    所以,他此刻必須讓這支孤軍,展現出足以匹配其登場聲勢的價值!
    前幾日的遊擊作戰他為這支部曲已經積攢了足夠的資本,從裝備的改善,到技能的提升,從戰術素養的培養,到戰鬥意識的加強,裴謙也是傾盡所能、嘔心瀝血,親衛營已脫胎換骨成為了超越這個時代的武裝力量,哪怕目前隻是思想上的。
    接下來還要不斷的通過實戰去錘煉這些士卒的武技和武勇,讓他們變得更加純粹,然後再開枝散葉。
    眼看著樊城城頭旗號頻動,應該是曹仁出戰了,"止步!"裴謙高聲喝到,前麵的騎卒與後麵的步卒應聲而停。
    而他本人,則深吸一口氣,從身旁掌旗官手中,接過了那麵代表著關平、也代表著此刻所有希望的“關”字將旗一夾馬腹,戰馬越眾而出,獨自一人,擎著大旗,向著關羽大營的方向,再進十步!
    這個動作,在肅殺的戰場上,顯得無比突兀而耀眼。
    他將旗杆底端重重頓入泥土之中,任由旗幟在寒風中獵獵作響。他則如同旗杆般釘在那裏,目光穿越中間那片危險的真空地帶,遙遙望向荊州軍大營的望樓,也看到了預料中會出現在那裏的身影。
    “不棄袍澤!”裴謙拔高的聲音有嘶啞變形,有人聽清後恨得咬牙切齒,有人聽清後差點老淚縱橫,但就是沒人嘲笑。
    “不輟矛戈!”身後親衛營的配合十分整齊,也效果十足。這是裴氏古今結合的一次嚐試,很成功的一次,當裴謙與麾下士卒又重複了一次這句經典誓言後,荊州軍大營忽然就活過來了,旗幟攢動鼓角錚錚,隨後當聽到數千人的呼喝聲與自己呼應的那一刻,裴謙甚至覺得今日即便自己戰死沙場也死而無憾了。
    徐晃看到這個場麵內心的複雜無以言表,看起來就是僅憑一人之力就扭轉了他們費盡心思為關羽營造出的死局,這位荊州軍都尉未免也太妖孽些了吧。
    曹仁則一直在城內整肅即將隨他出城列陣的兩千步卒,沒有在城樓上見證這個名場麵,否則接下來的戰局或將有所不同,之所以參戰的都是步卒一則是那個時代的騎兵成本太高養不起,二則是戰馬產地幾乎都在邊疆,魏國還能有幸掌控一些,蜀與吳幾乎沒有配置專門的騎兵部隊,有的多是傳令跟斥候都是騎著馬的步卒,曹仁部下原本有兩百輕騎,隻是圍城三個月戰馬都祭了五髒廟了。
    被圍了三個月,曹仁也是憋著一口氣準備複仇,出戰前他是在城樓上看到了有一支部曲從城北繞到西麵朝著關羽大營方向移動,在他看來兩側有他跟徐晃兩隻部隊虎視眈眈的情況下這支部隊的行為無異於送死,所以當四部士卒剛剛行出西門之時,曹仁便對副將牛金下令:“子全,予你兩部士卒速速將那支部曲擊潰!”而後約束著另外兩部士卒轉向荊州大營方向,城門內尚有一部預備。
    牛金也心領神會,沒想著先試探試探,直接呼喝著手下的兩個都尉,令兩部士卒並列拉開一個陣位的間距,齊頭並進的向著親衛營而來,想著速速接戰擊潰了對方後回合友軍共戰關羽。
    因為是預先設計好的切入位置,所以當牛金指揮著兩部士卒調整好方向行進時,敵我已拉近至五百步,且仍在單方麵縮短。裴謙見機道:“進!”先登曲在前,突擊曲在後,步卒開始超越騎卒,與牛金所部相對而進。當陣列完全越過騎卒後,裴謙沉聲下令:“下馬,入列!”所謂的騎卒,實則是陳肅的斥候曲。很快,親衛營完成步戰編組,以整齊緊湊的陣型,向著牛金的兩部兵馬穩步推進。
    在那個時代,裴謙指揮的親衛營作戰形式極為罕見。通常五百人部曲中,長矛兵、刀盾手與弩手的比例約為三比一比一,陣型前三到四排皆是長矛如林,兩翼輔以刀盾,弩手居於陣後。接敵前必先遭受遠程弩箭的集中打擊,隨後便陷入長矛的密集圍攻與捅刺。
    故此,在牛金看來,破敵近在咫尺。盡管視線內的敵卒人人披甲,大多配有盾牌,更有百餘人舉著高大的護盾,但那又如何?他堅信隻要己方弩箭齊發,長矛陣向前碾壓,這股敵軍頃刻間便會土崩瓦解。
    說時遲那時快,當雙方接近一百步,曹軍陣列前的弩手正欲進行第一輪齊射時,親衛營陣列中驟然爆出一聲短促的口令:“散!”
    下一刻,原本嚴整的軍陣如同水銀泄地般,瞬間分解成百十個攻擊小組,每個小組按一先登、兩突擊、一斥候配置,正是裴謙借鑒戚繼光三才陣演化而來的戰術。小組與小組彼此間隔極大,完全超出了長矛的有效攻擊範圍,分散開的陣線竟完全覆蓋了牛金兩部的正麵。
    牛金臉上的獰笑瞬間凝固。他預料中的箭雨覆蓋後、長矛如林捅刺的場麵並未出現。眼前這支敵軍陣列以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驟然“碎裂”!
    第一輪稀稀拉拉的弩箭射出,大多釘在了迅速舉起的盾牌上,或徒勞地射入小組與小組間的空地,戰果寥寥。
    然而,不待曹軍弩手重新裝填、長矛手調整隊形,更致命的打擊接踵而至!
    就在雙方接觸前的最後一刹那,親衛營陣列中爆出一片奪命的呼嘯!
    無數短矛和手斧從那些疾進陣列中猛然擲出!這些沉重的近戰投擲武器劃著短促凶厲的弧線,越過最後十幾步的距離,如同死亡的冰雹般狠狠砸入正準備結陣迎擊的曹軍隊列!
    這完全超出了牛金部的預料。傳統的遠程打擊皆來自陣後弓弩,何曾見過敵卒衝至眼前時,竟先迎來如此一陣精準又狂暴的投擲風暴?
    頓時,曹軍前列響起一片淒厲的慘嚎和盾牌被沉重砸裂的悶響!缺乏大盾防護的弩手和長矛手首當其衝。鋒利的短矛輕易刺穿皮甲,將士卒釘倒在地;沉重的手斧旋轉著劈開盾牌邊緣,砍入肩頸,帶出一蓬蓬血雨!
    這輪突如其來的抵近投擲,瞬間將曹軍原本就因對方陣型散開而失措的前排徹底打懵、打殘!陣列出現了更多致命的缺口和混亂。
    就在這血光迸現的瞬間,親衛營的士卒們抓住了這用鋼鐵與死亡創造出的絕佳戰機,如同餓狼般猛地撞入了敵陣!
    每個小組都像一座微縮的殺戮堡壘:一名先登手持高盾與重兵器在前抗壓衝擊、吸引注意;兩名突擊手如毒蛇般從左右翼迅猛切入,專攻敵軍陣列的縫隙和側翼;一名斥候則遊弋在外圍,或用臂張弩精準射殺試圖指揮的伍長、什長,或隨時補位、策應。
    這種戰法徹底顛覆了牛金的認知。他的部眾是為大規模線列對抗而訓練,強調整體協調。當麵對上百個獨立卻又隱隱呼應的小型戰鬥單元時,龐大陣列反而成了累贅——內部士卒被擁擠,無法有效揮舞長兵器;基層武吏吼聲被廝殺聲淹沒;整個陣型如巨熊陷蜂群,空有力氣卻被無數尖刺反複叮咬,迅速千瘡百孔!
    親衛營士兵們以小組為單位,如同庖丁解牛,精準切入被飛斧、短矛、弩箭撕開的傷口。往往一名曹軍長矛手剛格擋開劈來的環首刀,就被側翼突進的刀盾手欺近砍翻;試圖結陣的小股曹軍,立刻遭到多個小組的協同打擊,瞬間瓦解。
    裴謙立馬將旗之下,目光掃視全場。他看到高進咆哮著將短矛擲出,釘穿一名曹軍什長;看到薛勇一刀劈翻弩手,隨即如熊羆般撞入敵群;看到陳肅的斥候如幽靈遊走,用弩箭與補刀放大著敵軍的混亂。
    牛金徒勞怒吼,試圖收攏部眾,卻發現命令無法傳達。他的“陣”已被完全打“散”,而對方的“散”,卻構成了更致命、更靈活的殺戮之“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