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聖誕樹
字數:7819 加入書籤
                    “Dad,你在哪兒?”
    “Vivi,不用擔心我,我保證,我在一個很安全的地方。”
    “可是……”
    “到避難室去,躲起來。”
    “等外麵的混亂結束了,我會第一時間趕回家。”
    “Dad……Dad——”
    回來,回來,現在就回來——
    ……求你了……!
    “維維安……”
    維維安被搖晃驚醒。
    社團的好友艾琳娜輕輕推著他的胳膊,喊他的名字,舞台後勤室昏暗的燈光晃著他迷蒙的眼睛。
    “維維安,你還好嗎?”艾琳娜擔憂地看著他。
    聖誕節快到了,戲劇社的成員都在舞台上緊張排練,維維安作為最重要的編劇卻孤零零地在後勤室的桌子上趴著睡著了。
    考慮到韋恩家族最近發生的變故,社長主動擔起了維維安的職責,社員們也默契地沒有過多地去打擾他,況且維維安的劇本完成度很高。
    兩輪排練後,所有人都感到疲憊了。
    下午四點,天色漸晚。
    哥譚最近不大安全,大概是他們這一代年輕人眼中最混亂的時期了。
    為了安全,社長會提前結束排練的時間。
    排練結束,艾琳娜這才有時間來到後台,看到了睡得並不安穩的維維安。
    後台有暖氣,但艾琳娜肯定維維安額頭上出的都是冷汗,那張蒼白疲憊的臉上都是驚惶與急切。
    她不知道維維安夢到了什麽,隻好先將人叫醒。
    維維安從夢中醒來,看見的就是好友艾琳娜擔憂的麵孔。
    艾琳娜猶豫著說:“從彩排來看,我們的舞台劇已經足夠完善了。我想,有社長在,如果你最近不太方便的話,可以暫時不來的。”
    維維安出了身冷汗,現在渾身發冷,他咬牙忍住了這股不適,對艾琳娜的話輕輕搖了搖頭,嗓音沙啞:“不用,我很好。”
    “好吧。”艾琳娜目光擔憂,微微歎了口氣,她盡量打起精神,讓自己顯得神氣十足,“但如果你有任何事,都可以告訴我,作為朋友,我很樂意當你垃圾桶。”
    維維安扯了扯嘴角,沒搭話。
    兩人一同離開哥譚大學校內劇院,踏出劇院大門就被哥譚凜冽刺骨的寒風灌了滿滿一脖子。
    陰沉沉的天還下起冷冰冰的雨,溫度太低,偶爾還夾雜著冰渣。
    艾琳娜在學校住宿,同舍的好友正好沒課便拿著傘來接他回宿舍。
    維維安忘了拿傘,艾琳娜提出要送他到校門口,被他拒絕了,他說自己已經給司機發了信息,司機會進校內來接他。
    考慮到他的身份,艾琳娜沒有懷疑,和同舍的好友一起撐著傘離開了。
    維維安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驟然脫力般靠在了劇院外牆壁上,頭頂的屋簷不能完全阻擋冬雨。
    夾雜著冰渣的雨水細細密密地飄到他的臉上,他的圍巾落在了劇院內,耳根因為寒風凍得有些紅。
    維維安攏著灰黑色的羽絨衣,卻並沒有返回去拿圍巾的想法。
    老式劇院的灰白牆體因為年代久遠容易脫落牆皮,維維安輕輕靠著,灰白的塵土就簌簌往下掉,露出裏麵冷灰色的水泥。
    放在之前,輕微的潔癖一定不會讓他做出如此狼狽的舉動。
    可現在他像是一隻被折斷羽翼的鳥,不過是依靠疲軟的雙腿勉力支撐自己不癱倒在地。
    維維安望著頭頂的天空,黑沉沉的陰雲像一塊巨石壓得極低,似乎他伸手就能觸摸到這塊足以殺死一座城的巨石。
    高聳的灰褐色尖塔脆纖細無力,彩色玻璃畫失去光澤,哥特式建築不過為這座城市多增添一份陰鬱的氣質。
    掉光了葉子的枯枝像張牙舞爪的鬼爪,過路的行人裹著深色的衣服如同幽靈般匆匆離去。
    巨石壓迫下,哥譚的冬天總會讓人產生某種在看上世紀黑白默片的錯覺。
    當然,它不是令人愉悅的影片,死寂的城市之上,死神默默注視著這座黑白的城市。
    維維安也隻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張蒼白紙片。
    輕飄飄,毫無重量。
    ——他很累,一張紙片如何承擔過重的巨石?
    維維安對艾琳娜撒了謊。
    他沒有告知司機來接他,他想一個人呆著,靜靜地,什麽也不做,隻是感受滲進骨頭裏的冷。
    維維安突然想到:泥土下會暖和些嗎?
    他沉浸在自己的狹窄世界中,一把黑色的傘為他擋去了飄進屋簷下的冷雨,清瘦的黑影落在他的身上。
    迪克輕輕笑了聲:“我就知道你沒帶傘。”
    維維安眼神空茫地看向這個名義上的哥哥,緩慢地站直了身體。
    兩人心照不宣地將一些事埋在腹中,誰也不提起。
    “走吧,理查德。”維維安主動接過了傘。
    迪克撐起另一把黑傘走在他身後,趕上去幫維維安拍掉了後背上的灰塵。
    劇院的牆是灰白色的,粉塵落在黑色的衣物便顯得異常顯眼。
    迪克沒拍兩下就發現不大管用,反而自己的黑色衣袖也沾上了點兒灰白粉塵。
    對上維維安扭頭的眼神,迪克尷尬地收回手,說:“看來隻能麻煩阿福了。”
    維維安沒說什麽,微微低著頭,攏緊衣服繼續往前走。
    迪克看著他纖細白皙的脖頸,想到了什麽,於是又兩三步趕上去,取下自己的圍巾笨手笨腳地環在維維安的脖子上。
    圍巾鬆鬆垮垮,迪克既要顧著傘,又要整理圍巾,不免有些手忙腳亂。
    維維安扯住厚絨圍巾的一角,淡淡地說:“我自己來。”
    迪克的手微微一頓,繼而平靜地收回。
    “好。”
    他拙劣的模仿並不代表維維安願意接受。
    迪克開車,維維安如往常一樣坐在副駕駛。
    從汽車啟動,車內狹窄的空間就安靜到讓人有些不適。
    迪克不時從餘光中觀察維維安的神態,偶爾也觀察路過的街道。
    他清了清嗓子,語氣盡量平淡地說:“我已經申請調到哥譚警局了。最近哥譚不大安全,我會盡量抽時間來接你回家,就像今天這樣。”
    維維安冷淡地回複:“哦。”
    他看起來疲憊極了,神色怏怏,眼睛半闔,眨動緩慢,似乎馬上就要睡過去。
    迪克也沒在意他冷淡的態度,他繼續說:“我沒空的時候,提姆有時候也會來接你。”
    “達米安的話,我希望如果你們有矛盾了,最好第一時間告訴我。”
    “他……對了,想吃披薩嗎?阿福今天有些忙,大概來不及做晚飯了。”迪克眼尖地看見了一家適合維維安口味的披薩店,他開著車準備找停車位停車。
    維維安卻神色倦怠地看著他,難得開口說句長話,“理查德,這個無聊的扮演遊戲你玩了快兩周了,還沒膩嗎?”
    車子猛地停下,有一半還沒進入停車位。
    迪克看向維維安,後者卻一副神色聊聊的樣子說:“回去吧,我不餓。”
    迪克說不出的壓抑,也許他的確隻是在玩一場破綻百出的扮演遊戲。
    幾秒後,他重新啟動了汽車。
    這一次,汽車安靜又平穩地返回了韋恩莊園。
    “謝謝。”維維安在下車前取下了迪克給他的圍巾。
    還帶著溫熱氣息的絨毛圍巾落在迪克的手上,他卻隻能看著弟弟像一塊拒人千裏的冰石般離開。
    路過花園裏的冷杉時,維維安停下了腳步。
    深綠色的冷杉樹是花園裏唯一的色彩,僅有的幾朵冬日裏盛開的花,早已因為阿福這些天的忙碌無暇顧及而衰敗了。
    維維安看著冷杉,這時才想到,聖誕節快到了。
    這棵冷杉樹又叫韋恩家的聖誕樹。
    起因是四歲的維維安某天在看動畫片時,看到裏麵的林木工人砍伐冷杉來製作聖誕樹,於是也吵嚷著要種一棵冷杉,等到聖誕節的時候就做成聖誕樹。
    那時是春末,還有大半年的時間可以留給冷杉成長。
    阿福和布魯斯被維維安小少爺的奶音吵得頭都大了,當天便找來了一棵半大的冷杉。
    維維安像巡視著自己的領土一般,最終一錘定音,將冷杉栽種在花園裏,原因是隻要他墊一個小板凳,就能從臥室的窗戶隨時觀察聖誕樹的生長。
    布魯斯和阿福當然拍手表示同意。
    三人拿著小鏟子就去了花園。
    忙忙碌碌耗費一個下午的時間,他們一起把這棵聖誕樹種在了花園裏。
    維維安這個個頭還不到布魯斯膝蓋的小家夥,對栽種這棵聖誕樹最大的貢獻是留下了兩張照片。
    ——一張是聖誕樹還沒被泥土覆蓋根部時土坑邊緣留下的兩個深深的小手掌印,表示維維安少爺為栽種聖誕樹填了土;另一張是已經被泥土覆蓋上的聖誕樹下,用力踩下的兩個小腳印,表示維維安少爺也為聖誕樹夯實了根基。
    兩張照片至今還被阿福珍惜地掛在客廳裏,他總說自己這個上了年紀的老人家就得多看看這些東西。
    後來的日子,維維安對這棵聖誕樹熱情極了,每天早中晚三趟不落地去給聖誕樹澆水,指望它能長得高高大大的,他要製作一個全世界最大的聖誕樹。
    布魯斯和阿福都默契地沒有戳破小朋友的幻想。
    當然,最後維維安沒有收獲世界上最大的聖誕樹。
    他養樹養出了感情,快到那一年的聖誕節了,維維安才發現自己已經舍不得砍掉這棵冷杉來做聖誕樹了。
    他害怕阿福把樹砍掉,又礙著麵子別扭的不肯直說,每天急得團團轉。
    阿福和布魯斯哪能看不出小朋友的心思,但出於一點兒惡趣味,兩人都假裝什麽也不知道,仿佛要按照原計劃在聖誕節那天把冷杉砍掉做成聖誕樹一樣。
    維維安急得掉眼淚,在聖誕節的前一天晚上,背著自己的小書包,握著從莊園後方樹林裏撿來的最完美、最適合做法杖的樹枝,他要去到聖誕樹下,用魔法讓他可憐的樹朋友長出雙腿,好跟著他一起逃跑。
    他的爸爸和管家爺爺都是沒有感情的大壞蛋,作為勇士的維維安隻能獨自承擔起幫助好朋友逃跑的責任。
    可當維維安來到樹下時,卻驚訝地發現他的樹朋友已經被打扮成了聖誕樹的模樣。
    維維安腦子一懵,“哇”一聲就驚天動地的哭出聲了,一邊哭還一邊嚎:“嗚嗚……我可憐的小樹朋友,你竟然就這樣慘死了,嗚……”
    藏在樹後的布魯斯和阿福不得不趕緊跳出來解釋,兩個人手忙腳亂地哄著哭成淚人的小朋友,解釋了好久才讓維維安相信他的樹朋友沒有死去,他們隻是把這棵冷杉裝飾成了聖誕樹的模樣。
    不一定非要將樹砍掉,聖誕樹也可以是一棵正在茁壯生長的樹。
    維維安的思緒被電話鈴聲打斷,他收回放在聖誕樹上的視線,接起了電話。
    電話那頭是一個陌生的女聲,她是軟陶雕塑培訓班的工作人員。
    維維安在一個月前報了這個培訓班的私人課程,他想做一組布魯斯·韋恩的Q版雕塑,當做布魯斯的生日禮物。
    他的手工很差勁,布魯斯的生日在2月19,維維安怕自己不能做出滿意的雕塑,於是早早就做了充足的準備。
    現在是十二月底,距離布魯斯的生日還有兩個多月,維維安卻已經有半個月沒有去上雕塑課程了。
    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來電詢問他是否還要繼續上課,如果中斷課程,隻會退回三分之一的課程費。
    女聲在溫柔地詢問。
    維維安再次看向聖誕樹,他回道:“不用了,不需要了。”
    布魯斯是維維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是他唯一的父親,是陪伴他成長的人。
    每一年維維安總會想到一些新奇的東西來作為布魯斯的生日禮物,他想這樣的禮物,他最好可以送到自己滿六十歲。
    能活到六十歲他就很滿足了。
    那個時候布魯斯也才八十多,估計還是個改不了風流多情的帥老頭。
    這樣他的一生,父親都沒有缺席。
    大概因為經常寫劇本的緣故,維維安總愛有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事實上,他不需要每年絞盡腦汁地給布魯斯送些新奇的生日禮物了。
    哪怕是一朵破碎的幹花、一顆漂亮的石頭、一片奇形怪狀的樹葉……無論什麽,他都不需要再送了。
    布魯斯死在這個冬天。
    在兩周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