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鴻溝與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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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3 年 10 月底的風裹著霜氣刮在臉上,像細沙蹭過皮膚,巷口的梧桐樹落了滿地碎金,踩上去 “哢嚓” 響。
    蘇瑾瑜推開 “笑笑寶貝屋” 木門時,手掌先觸到門板上磨得發毛的老鬆木紋理 ——
    糙得蹭著掌心的繭,指縫還沾了點經年的樹脂黏意,這門是去年林凡和王猛一起盤下店鋪時留的,用了快十年,
    邊角被往來買童裝、挑文具的顧客蹭得發亮,連木紋裏都嵌著點橡皮屑和棉布纖維。
    秋風裹著巷口餛飩店的油煙味鑽進來,混著蔥花和骨頭湯的鮮,門楣上的鐵風鈴 “叮鈴哐當” 響,鏈條與玻璃瓶底的脆響裏,裹著點鐵鏽的鈍音,像老自行車刹車時的輕顫。
    這風鈴是林凡用自行車舊鏈條改的,邊緣沒磨徹底,上周笑笑抓著晃,指尖被劃了道小口子,王猛特意找砂紙磨了半天,磨得指尖都泛了紅。
    店裏分了兩半,靠門的貨架擺著文具,晨光斜斜地照在 “北京牌” 練習本上,封麵天安門的金粉蹭得發淡;
    靠裏的衣架掛著童裝,棉布衣裳沾著陽光曬過的暖香。王猛正站在童裝區整理燈芯絨背帶褲,指尖捏著褲腰的按扣,燈芯絨摩擦著發出 “沙沙” 的細響,
    他時不時把褲腳翹起來的線頭抿在嘴裏扯斷,軟尺在手腕上繞了兩圈,尾端的金屬墜子晃來晃去。
    他是林凡縣國營紡織廠的老工友,幾月前被林凡拉來幫忙,然後就一值和林凡一起經營這家店。這家店主要主理童裝和文具。
    “凡子,這周燈芯絨賣得好,隻剩 3 條了,下周得去批發市場補 10 件。”
    王猛的聲音帶著車間裏練出的洪亮,手裏還捏著塊軟尺,指腹蹭過尺上的刻度,
    “剛才張嬸來給她孫子買棉襖,說咱們家的棉布比供銷社軟,貼皮膚不紮人,下次要帶鄰居來。”
    林凡蹲在收銀台後削蘋果,不鏽鋼水果刀用了五年,刀刃上的小豁口在 15 瓦燈泡下閃著細光。
    他削得慢,刀刃刮過蘋果皮的 “沙沙” 聲裹著清甜,果皮被他卷成均勻的圈,避免碎渣掉滿地。左手食指的薄繭蹭過果皮,偶爾帶下的果肉碎屑,落在旁邊裝麥麩的竹籃裏 ——
    麥麩是隔壁王嬸早上送來的,還帶著點麥稈的糙感,墊在笑笑的小棉鞋裏能吸寒氣。笑笑剛滿 4 歲,正坐在童裝區的小凳子上,抱著個印著小熊的童裝模特,
    小手揪著模特身上的碎花小裙子,指甲縫裏還沾著昨天畫蠟筆的黃顏料:
    “爸爸,這件好看,我能穿嗎?”
    林凡抬頭笑,眼角皺起細紋:
    “等你再長高點,爸爸讓王叔叔給你留一件,到時候讓王叔叔給你縫個小口袋,裝你的橡皮。”
    店裏飄著橘子味香皂的淡香,混著貨架上橡皮的橡膠味、蠟筆的油彩味,還有童裝棉布的陽光味 ——
    這是每天開門後,林凡用熱毛巾擦文具貨架的味道,毛巾擰幹時冒的白汽,會在玻璃貨櫃上凝一層薄水,他總要用舊報紙再擦一遍,報紙上的油墨字偶爾蹭在指腹,搓兩下才掉;
    王猛則會把童裝一件件拎起來,對著光看有沒有線頭,上周他還把一件棉襖的脫線處縫好了,針腳比林凡整齊,線是從自己舊毛衣上拆的,顏色差了點,卻結實。
    牆麵從收銀台貼到後門,滿是笑笑的蠟筆畫:明黃色的太陽邊緣歪歪扭扭,顏料是縣城國營商店買的 “敦煌牌”,一毛錢一小管,有些地方塗太厚,還透著點裂紋;
    小房子的煙囪冒著粉色炊煙,煙圈裏的五角星缺了個角,王猛怕畫紙卷邊,特意用透明膠在四角粘了小方塊;
    最角落那幅,紮羊角辮的小人穿紅裙子,旁邊 “爸爸” 兩個字用拚音混著寫,“爸” 字的豎勾拉得太長,差點蹭到牆上 1993 年的掛曆 ——
    掛曆上鞏俐的笑臉邊,被笑笑摳出幾道指甲印,邊角卷得像朵花,林凡用硬紙板夾在後麵,才沒讓它掉下來。
    門口的蘇瑾瑜裹著深灰色 “三槍” 羊絨衫,袖口的珍珠紐扣在燈光下泛著潤光。
    那羊絨摸起來定是軟的,貼在皮膚上該是暖的,林凡盯著紐扣想,上次在縣百貨大樓見過同款,導購說單這一件的價錢,夠他和王猛進兩箱童裝、三箱英雄鋼筆。
    蘇瑾瑜走進來的時候,皮鞋踩在水泥地上 “噔噔” 響,鞋底硬邦邦的,每一步都透著刻意的穩,和牆上 “英雄鋼筆 12 元 / 支、鴕鳥墨水 1.5 元 / 瓶” 的紅紙海報、
    衣架上掛著的 25 元一件的棉布棉襖形成刺目的對比 —— 海報是林凡寫的,毛筆字練了半宿,墨汁洇在紙縫裏,他還用紅色馬克筆在 “特價” 兩個字上描了三遍;
    棉襖是王猛挑的款,布料摸著手感軟,上周賣了 8 件,占了店裏半周的童裝流水,每次賣出去,王猛都要叮囑顧客 “洗的時候別用熱水,怕縮水”。
    蘇瑾瑜遞來的名片是銅版紙的,比林凡的拇指還厚,燙金的 “燕京蘇氏實業總公司” 七個字壓著細紋,指尖摸上去能感覺到凸起的紋路。
    林凡的指尖不自覺地顫了顫,趕緊往口袋裏摸自己的名片 —— 縣城打印店印的,3 塊錢 100 張,正麵 “笑笑寶貝屋(林凡、王猛)” 的字有點洇墨,指尖蹭過 “凡” 字的墨團,
    涼得像浸了水,背麵 “主營:童裝(06 歲)、文具(中小學)” 的小字被磨得發淡,還沾著早上和王猛去進貨時蹭的麵粉粒,他趕緊把名片往口袋深處塞,怕蘇瑾瑜看見那點麵粉。
    王猛在童裝區停了手,悄悄往這邊挪了挪,腳步放得輕,燈芯絨背帶褲在腿邊蹭出 “窸窣” 聲,他認得這種名片 ——
    上次縣外貿店的經理來買文具,遞的就是類似的,聽說這種名片印 100 張要 20 塊,夠買 40 塊橡皮。
    “親舅舅” 三個字從蘇瑾瑜口中出來時,林凡手裏的蘋果刀猛地頓住,刀刃在果肉上劃出道深痕。
    清甜的蘋果汁順著刀刃滴下來,落在他洗得發白的 “李寧” 運動褲上 —— 褲腳短了兩寸,他用同色線縫了截邊,線是從笑笑舊裙子上拆的,顏色偏淺,縫得有點歪。
    王猛趕緊走過來,把手裏的軟尺往口袋裏塞,指尖攥著尺尾的金屬墜子,指節泛白:
    “這位同誌,你找凡子有事?”
    蘇瑾瑜沒看他,目光還落在林凡身上:
    “我是蘇晚晴的弟弟,來找笑笑。”
    王猛愣了愣,手裏的軟尺差點掉在地上,他知道蘇晚晴是笑笑的媽媽,卻從沒聽過她有個北京的弟弟,心口突然發慌,像當年工廠宣布下崗時的感覺。
    林凡盯著那滴果汁在灰色布料上暈開,暈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突然想起蘇晚晴當年總望著窗外發呆的樣子:
    她坐在店門口的小馬紮上,手裏攥著塊藍碎花手帕,指尖反複撚著帕角,眼神飄向縣城外的麥田,風把她的頭發吹到臉上,她都沒察覺。
    原來她望的不是麥田,是隔著千山萬水的燕京大院。
    王猛在旁邊輕輕拽了拽林凡的胳膊,手指攥著他洗得發白的袖口,小聲說:
    “凡子,別慌,有我呢。”
    他知道林凡下崗後有多難,凡子還是他表哥出錢幫忙開這店時,(中獎的事林凡永遠不會說出來),林凡兜裏隻剩 320 塊,
    還是林凡的表哥借給他 1000 塊,才湊夠了房租和第一批貨,當時林凡攥著錢,指尖都在抖。
    蘇家的顯赫從來不是 “有錢” 兩個字能裝下的。
    老爺子老爺子最高領導階層常委之一退役78歲,當年親自視察長春第一汽車製造廠設備調試時,親手擰過第一輛解放牌卡車的螺絲。
    去年《人民日報》登他的訪談,照片裏他穿的藍色中山裝,林凡和王猛在縣外貿店見過,要 88 塊一件 ——
    夠他們進 4 件最好的童裝,當時王猛還開玩笑說 “這輩子都穿不上這麽貴的衣服”。
    父親蘇振邦是現役上將,去年南海艦隊演習時,《新聞聯播》播過他的畫麵。
    那天林凡和王猛關了 “笑笑寶貝屋” 的卷簾門,卷閘門 “嘩啦” 響著落到底,兩人揣著剛收的零錢,擠在隔壁餛飩店的矮凳上看。
    餛飩湯的熱氣裹著蝦皮鮮氣撲在臉上,燙得人鼻尖發潮,黑白電視屏幕泛著細碎雪花,“滋滋” 聲混著鍋裏餛飩翻滾的 “咕嘟” 響。
    王猛吸著熱湯,筷子夾著的餛飩還冒熱氣,含糊道:“這官可真大”,那時他倆誰也沒料,屏幕裏那個穿軍裝的人,是笑笑的外公。
    二叔蘇振國是山城市委書記,上個月在重慶主持鄉鎮企業簽約會,860 萬的金額登在《新華日報》上。報道說他講話不用稿子,數據張口就來 ——
    這金額夠在縣城開 20 家 “笑笑寶貝屋”。林凡和王猛蹲在店門口的台階上算,報紙鋪在膝頭,被晚風掀得嘩啦響。
    王猛掰著手指頭數:“一家店房租 150,裝修加進貨得兩千,20 家就是……”
    算到半夜才理清,指尖沾了墨印。笑笑那時正趴在收銀台上玩積木,小肉手把方塊堆得歪歪扭扭,聽見 “20 家店”,眼睛亮起來,舉著積木喊:
    “20 塊糖!爸爸,我要吃 20 塊糖!”
    積木 “嘩啦” 掉了一地,林凡趕緊蹲下去撿,怕木刺紮到她的小手。
    大姑蘇振蘭在外交部禮賓司,去年陪領導訪法的照片登在《參考消息》上。她穿的藏藍色西裝套裙,蘇晚晴當年也有一件,後來被林凡拆了縫線,改成了笑笑的布娃娃裙。
    現在裙子還放在收銀台旁的小搖籃裏,籃邊掛著個舊鈴鐺,風一吹就 “叮鈴” 響。
    裙子的紐扣掉了一顆,林凡找了根紅繩,繞著扣眼係了個小結,手指捏著繩結轉了轉,總怕磨著笑笑的皮膚。
    就連蘇瑾瑜自己,主導的國營機械廠技術改造得了部裏的獎,地方政府批了 50 畝地、300 萬貸款。
    這些事在電視裏隻是一行新聞,可落在林凡和王猛眼裏,就是蘇瑾瑜手腕上的歐米茄手表 —— 表盤在店裏暖光下閃著亮,市場價能買五貨架的童裝。
    他們店裏最貴的棉襖才賣 35 塊,上次有個大媽捏著棉襖領口嫌貴,王猛把布料湊到她跟前,指腹蹭著棉布纖維:
    “您摸摸,純棉花的,貼身穿暖和,洗了也不板結。” 大媽猶豫半天,還是放下了,棉襖上留下個淺淺的指印。
    王猛悄悄湊到林凡耳邊,聲音壓得低,鼻息裏帶著剛吃的蘋果甜香:
    “凡子,這家人來頭太大,咱們得小心點。”
    他手揣在褲兜裏,摸著裏麵皺巴巴的賬本,上周算的 9 月淨利潤 320 塊,夠交兩個月房租(每月 150 塊),剩下的 20 塊還得留著給笑笑買過冬的棉鞋。
    現在蘇家突然找來,他心裏像揣了顆沒煮熟的豆子,硌得慌,指尖無意識地摳著賬本邊緣。
    林凡把削好的蘋果切成小塊,刀刃在印著 “黑貓警長” 的搪瓷碗沿磕了下,“當” 的輕響。
    碗邊磕了個小缺口,是笑笑上次踮腳夠糖罐時摔的,王猛用砂紙磨了半宿,現在摸起來滑溜溜的,不紮手。
    他指尖發顫,差點沒捏住碗沿,兩塊蘋果滾到地上,油光的果肉沾了點灰塵。
    笑笑趕緊邁著小短腿跑過來,小手一抓就塞進嘴裏,腮幫子鼓得像含了顆小蘋果,黏糊糊的果汁順著嘴角往下淌。
    她用手背蹭了蹭,結果把果汁蹭到臉頰上,像隻偷喝了蜜的小貓,眼睛彎成月牙:“爸爸,叔叔好高呀,比幼兒園的張老師還高。”
    她轉頭看見王猛,又揮著沾了果汁的小手,指尖蹭在旁邊模特熊的耳朵上,留下道淡紅的印子:“王叔叔,你看我吃蘋果!”
    王猛走過去,手掌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掌心蹭到她頭發上的 “鬱美淨” 奶香味,甜絲絲的,像小時候外婆熬的米糊。
    “笑笑乖,慢慢吃,別噎著,” 他聲音放得柔,“吃完叔叔給你拿橡皮玩,就是你上次說要的小白兔橡皮。”
    林凡低頭看女兒圓溜溜的眼睛,那裏麵映著頭頂的燈泡,暖黃的光在瞳孔裏晃,像兩顆小月亮。
    可他心裏像揣了塊冰,從心口涼到指尖 —— 他和王猛守著這家小店,每月淨利潤剛夠糊口。
    上次笑笑說想要新積木,他在玩具攤前猶豫了一周,才咬牙買了個 5 塊錢的塑料積木。
    笑笑玩的時候,他總盯著,怕積木掉地上摔碎;而蘇家給孩子準備的,說不定是上海產的 “好孩子” 紙尿褲,王猛上次在縣百貨大樓見過,指尖碰了碰,軟得像雲朵,一片就夠買兩斤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