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前進機械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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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年初一,天光微熹。
    林默被窗外鞭炮聲喚醒,他睜開眼,太陽穴隱隱作痛,喉嚨也有些幹澀。
    “貪杯,喝多了。”
    林默想起昨晚最後那杯被張救援硬勸著抿下的,嗆喉的高粱酒,撐著坐起身,揉了揉額角。
    年輕的身體充滿了活力,盡管有些頭暈,但充實的感覺是實實在在的。
    “回頭得多鍛煉了。”林默暗自思忖。
    前世忙於科研和管理,疏於身體,最後也差不多熬垮了,這一世,有了重來的機會,有了更重要的使命,必須要有一副能扛得住高強度工作和壓力的好身板。
    他換上一條舊運動褲和一件工裝改的棉背心,推開宿舍門,寒風撲麵,帶著昨夜殘留的硝煙味和冰冷的雪氣,瞬間讓他精神一振。
    廠區裏比平時安靜許多,工人們都在享受這難得的短暫假期。
    他沿著廠區的主幹道開始慢跑。
    一路上,過年的節日感撲麵而來。
    家家戶戶的門上都貼上了手寫的春聯和嶄新的“福”字,窗戶上貼著簡單的紅色窗花。
    孩子們穿著難得的新衣,或者至少是洗得幹幹淨淨的舊衣服,口袋裏揣著寥寥無幾的鞭炮和小摔炮,嘻嘻哈哈地追逐嬉鬧,偶爾點燃一個,“啪”的一聲脆響,就能引來一陣歡快的驚呼。
    空氣裏彌漫著一種混合著硫磺、油炸食物和燉肉香氣的獨特味道,這是這個時代的春節味道。
    林默看到有老師傅在門口掃雪,見到他跑過,都會停下手中的活計,笑著問候:“林廠長,過年好!起來鍛煉啊!”
    “過年好!徐師傅!活動活動!”林默也笑著回應。
    “廠長,吃了沒?家裏有剛炸的油糕!”
    “還沒呢,一會回去下點麵條,就麻煩了,謝謝您嘞!”
    跑過家屬區,他甚至被幾個大膽的娃娃攔下,塞了一把水果糖,然後嘻嘻哈哈地跑開。
    運動了約莫半小時,身上微微出汗,頭腦也徹底清醒,林默慢慢跑回自己的單身宿舍樓下。
    然而,剛到門口,他就愣住了,原本簡陋的宿舍門口,不知何時,竟然堆起了一座小小的“禮物山”!
    這些東西五花八門,都用幹淨的報紙、布頭或者網兜裝著,擺放得甚至有些整齊,顯然不是隨意丟棄的垃圾。
    林默驚訝地走上前,仔細看去:一網兜還冒著熱氣的白麵饅頭,個個又白又胖,頂上點著紅點,下麵壓著一張紙條,歪歪扭扭寫著“祝廠長新年好——鉗工一組”。
    幾個染成紅色的雞蛋,用紅紙托著,放在一個小碗裏,一小布袋炒得噴香的瓜子花生,一飯盒一看就是自家做的油炸撒子,金黃酥脆。
    甚至還有一雙嶄新的、針腳密實的棉布鞋,鞋底納得厚厚實實,裏麵塞著一張紙條:“廠長天天跑車間,費鞋。俺家婆娘做的,別嫌棄。——王鐵柱”
    一小壇密封好的醃鹹菜。
    幾副手織的毛線手套。
    ……
    林默看著這堆東西,每一樣都不值什麽錢,甚至顯得土氣,但是這比他以前坐上絕密項目負責人時收到的貴重禮物要開心的多。
    每一樣都是工人們的心意。
    他們用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方式,來表達對這位帶領他們過上好日子的年輕廠長的感謝和祝福。
    沒有華麗的言語,沒有功利的目的,隻有這種沉甸甸的真誠。
    他小心地將這些禮物一樣樣搬回屋裏,這些東西,他不能拒絕,不然那是傷了大家的心。
    剛把東西歸置好,門口就傳來了何建設的聲音:
    “小林廠長?在宿舍嗎?”
    林默打開門,何建設穿得整整齊齊,手裏還提著兩包用牛皮紙包好的點心站在門口。
    “何廠長?快請進。”林默連忙讓開身。
    何建設一進門,就看到屋裏還沒來得及完全收好的各式禮物,愣了一下,隨即笑了:
    “看來廠長您這年禮收得不少啊。大家的心意都實在。”
    林默也笑了:“是啊,受之有愧。何廠長你這是?”
    “哦,廠長,今天不是初一嘛,按規矩,咱們廠領導得去市裏給相關部門的領導拜個年,走動走動。”
    何建設解釋道,“趙主任那邊肯定得去,工業局、工委的幾個領導家也得走到。東西我都準備好了,咱們一會兒就去?”
    “應該的。”
    林默點點頭,這是人情世故,必不可少。
    他快速洗漱了一下,換上一身幹淨的中山裝,便和何建設一起出了門。
    兩人騎著自行車,穿行在節日裏的寧北市街道上。
    街上比平時熱鬧,走親訪友的人們提著糕點、水果罐頭,臉上洋溢著節日的笑容。
    騎到一個十字路口等紅燈時,何建設看著馬路對麵,忽然歎了口氣,用下巴指了指對麵一個廠區:“廠長,您看那邊。”
    林默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馬路對麵,是“寧北市前進機械廠”的大門。
    與紅星廠門口頻頻有車輛人員進出不同,前進機械廠的大門緊閉著,門口冷冷清清,隻有門衛室裏一個老頭縮著脖子在烤火。
    廠區的煙囪沒有冒煙,車間也寂靜無聲,高大的廠房窗戶用木板釘著,門口懸掛的“歡度春節”的橫幅,似乎也耷拉著,有氣無力,和過年的氛圍格格不入。
    “前進機械廠…”林默想起來了。
    “唉,”何建設語氣帶著一絲複雜,“老牌廠子了,以前比我們紅星廠規模大,效益好。”
    “這次…這次軍部的訂單,他們好像也爭取了,但沒爭到。聽說他們生產的是坦克履帶改進方案,測試沒通過…”
    “過年前,就被市裏定了性,取消軍工廠資格,全體工廠軍轉民,組織上不再負責廠子的生存,但是軍轉民哪是那麽好轉的,工人隻發基本生活費,都回家待著了,你看這大過年的,一點生氣都沒有。”
    何建設的聲音裏,有一絲感慨,也有一絲紅星廠僥幸過關的後怕。
    林默默默地看著對麵那片死寂的廠區。
    市場競爭,或者說計劃調整下的資源配置,就是如此殘酷。
    一步跟不上,可能就是萬丈深淵,前進機械廠的今天,差點就是紅星廠的昨天。
    “所以啊,廠長,”何建設轉過頭,看著林默,語氣變得有些猶豫和謹慎,“我在想…咱們廠現在雖然訂單多,生產忙,但…但這畢竟是特殊狀態,後麵這訂單量…會不會一下子就掉下來?
    “到時候,咱們要是現在盲目擴招、擴建,攤子鋪得太大,就怕…就怕步了前進廠的後塵啊。”
    昨晚喝酒吃飯時,林默隱隱透露年後要擴大廠房的想法。
    對這個決定。大家看法不盡相同。
    何建設頓了頓,繼續說道:“我的想法是,咱們現在是不是先穩紮穩打,充分利用現有設備和人員,挖掘潛力,提高效率。”
    “擴建的事兒…是不是可以再觀望觀望?畢竟添設備、蓋廠房、招新人,都是大投入。”
    何建設的擔憂不無道理,這是典型的穩健型思維,也是這個時代很多企業管理者的普遍心態。
    林默看著眼前冷清的前進機械廠,又回想起自己宿舍門口那堆滿滿的、帶著體溫的禮物,以及車間裏工人們那充滿希望的眼神。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目光變得堅定而深遠:“何廠長,你的擔心我明白。但是,我們不能隻看眼前。”
    他指著紅星廠的方向:“我們的訂單,是因為我們的產品,性能超越了原有裝備,真正解決了部隊的痛點。即使局勢穩定下來,部隊換裝的需求依然存在。”
    “更重要的是,”林默的聲音提高了些許,“我們不能隻滿足於生產63式。‘紅箭’項目必須搞下去,未來還會有更多的新項目。“
    “我們需要更大的廠房,更先進的設備,更多的人才!現在正是我們紅星廠搶占技術製高點、做大做強的最好時機!如果因為擔心未來而縮手縮腳,那我們和…和對麵的前進廠,在思維上又有什麽本質區別呢?”
    “可是…”何建設還想說什麽。
    “沒有可是。”林默打斷他,語氣斬釘截鐵:
    “擴建,不僅是為了應對眼前的訂單,更是為了紅星廠未來的發展!這件事,必須盡快提上日程。”
    “難道想前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再來一遍嗎?全廠幾百號人都忐忑不安,擔心生存,必須要防範於未然,未雨綢繆。”
    說到這裏,何建設頓時回想起幾個月前那段折磨痛苦的日子。
    沒日沒夜地想法子,想方案,把廠子保下來。
    林默趁熱打鐵,看著何建設的眼神真誠:“何廠子,我們要把眼光放長遠。紅星廠的目標,絕不僅僅是活下去,而是要成為全國最好、最強的軍工企業之一!我們要讓我們的工人,永遠不用擔心下崗,永遠能昂首挺胸地拿工資!”
    何建設看聽著林默描繪的宏偉藍圖,再對比對麵一片死寂的前進機械廠,心中的疑慮漸漸被一種更大的憧憬所取代。
    他被說動了。
    隨即,深吸一口寒冷的空氣,重重地點了點頭:
    “廠長,我明白了!是我想得太保守了。”
    “你說得對!咱們紅星廠,不能隻看腳下,還得看將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