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遲來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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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語徑直走回那個屬於她的、位於走廊盡頭的房間,“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將門外所有紛雜的聲音與視線徹底隔絕。冰冷的門板仿佛是她與世界之間最後的壁壘。
門廳裏,一時陷入了詭異的寂靜。
秦詩施似乎被剛才那無聲的衝擊和姐姐最後冰冷的眼神嚇到了,縮在秦祀懷裏,小聲地抽噎著,不敢再大聲哭鬧。
秦時和秦誌鳴麵麵相覷,臉上失去了之前的煩躁和不耐,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雜著震驚、慌亂和無所適從的神情。
“爸……”秦時率先開口,聲音幹澀,他指了指秦語緊閉的房門,又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壓低聲音,像是怕被誰聽見,“剛才……你們是不是也……‘聽’到了?”
秦誌鳴猛地點頭,臉上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掩飾不住的驚懼:“她……她沒張嘴!但我好像……好像聽見她在說話!在心裏說話!”
秦祀的臉色最為凝重。他抱著小女兒的手臂不自覺地收緊,腦海裏反複回響著剛才那些尖銳、刻薄、充滿絕望和恨意的心聲——
(裝模作樣。)
(是來看我為什麽還沒死透吧?)
(把命還給她,換媽媽回來……)
每一句,都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狠狠紮進他早已麻木的心髒。他一直以來認定的事實——大女兒性格乖張、不懂事、總是在“作”——在這一刻,被這些直接闖入腦海的真相擊得粉碎。
那不是“作”。
那是一個孩子,在無數次失望、無數次呼喊得不到回應後,最終凝固成的絕望堅冰。
一股遲來的、混合著刺痛和恐慌的寒意,從脊椎骨竄上他的大腦。
“都到客廳來。”秦祀的聲音沙啞,他輕輕拍了拍小女兒的後背,“小施,你先回房間玩一會兒,爸爸和哥哥們有事商量。”
秦詩施懵懂地點點頭,被保姆帶回了她那間充滿陽光和玩具的臥室。
客廳裏,三個男人坐在沙發上,氣氛沉悶得讓人窒息。
“你們都聽到了什麽?”秦祀揉著發痛的額角,沉聲問。
秦時舔了舔有些幹裂的嘴唇,艱難地回憶:“我聽到……她說‘吵死了’,‘惡心透頂’……還有,她覺得我們關心小施是……是‘看她還為什麽沒死透’……”他說不下去了,臉上火辣辣的。
秦誌鳴低著頭,聲音悶悶的:“我……我也差不多。她好像……很討厭我們,覺得我們很虛偽。”他頓了頓,帶著一絲後知後覺的茫然,“爸,她……她是不是一直這麽想的?我們……我們以前怎麽沒發現?”
以前怎麽沒發現?
秦祀靠在沙發背上,閉上眼,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
記憶的閘門被衝開,那些被他刻意忽略、輕易遺忘的畫麵,爭先恐後地湧現出來。
妻子還在的時候,家裏不是這樣的。大女兒秦語也曾是個愛笑愛鬧的孩子,會撲進他懷裏撒嬌,會拉著哥哥弟弟一起玩幼稚的遊戲,眼睛裏閃著星星一樣的光。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的?
是妻子為了生下小詩施,最終沒能從手術台下來那一刻嗎?
從那時起,巨大的悲痛籠罩了這個家。而新出生的小女兒,因為眉眼酷似亡妻,又帶著失去母親的“原罪”,成了他們所有人情感的唯一寄托和宣泄口。他們把所有對妻子的思念、愛憐和愧疚,都加倍傾注在了這個小嬰兒身上。
他們以為,大女兒秦語長大了,懂事了,應該理解。
可現在,那些冰冷的心聲告訴他,她“理解”的後果,就是徹底封閉自己,就是認定自己多餘,就是積攢了十年的失望,最終走向自我毀滅。
他想起來,秦語小學時拿著滿分試卷,眼巴巴遞到他麵前,他卻因為忙著給哭鬧的小女兒喂奶,隨手放在了一邊,連一句誇獎都沒有。
他想起來,秦語初中畢業典禮,他們全家因為小女兒發燒,最終沒有一個人出席。那天晚上,秦語把自己關在房間裏,沒有吃晚飯,他們隻當她在鬧脾氣。
他想起來,多少次飯桌上,秦語沉默地吃著飯,他們卻圍著嘰嘰喳喳的小女兒,歡聲笑語,仿佛她隻是一個透明的背景板。
那些被他定義為“不懂事”、“鬧脾氣”、“性格孤僻”的行為,此刻串聯起來,變成了一條清晰而殘忍的軌跡——一個孩子從期待到失望,從失望到絕望,從絕望到無聲呐喊,最終連呐喊都放棄,隻剩下徹底死寂的軌跡。
“不是她‘作’……”秦祀喃喃自語,聲音裏帶著一絲顫抖,“是我們……我們把她弄丟了。”
我們把她對這個家的期待、對親情的渴望,一點一點,親手掐滅了。
所以她現在什麽都不在乎了。不在乎自己的身體,不在乎他們的看法,甚至……不在乎生死。
這個認知,像一盆冰水,從頭頂澆下,讓秦祀瞬間手腳冰涼。
他們一直以為,隻要物質上不缺她什麽,她就是沒事的。他們從未想過,那個沉默的、被他們忽視在角落裏的女兒,內心早已是一片荒蕪的廢墟。
而現在,這片廢墟通過一種詭異的方式,將它的死寂和絕望,直接投射到了他們的腦海裏。
他們慌了。
是真真正正的慌了。
這種慌,不同於看到秦語自殺入院時的震驚和麻煩感,那更多是一種對外界事件的應激反應。而此刻的慌,是源於內心最深處被揭露的愧悔,是對另一個靈魂瀕死狀態的真切感知,是一種害怕失去、卻又不知如何挽回的、巨大的無措。
“爸……現在怎麽辦?”秦時有些無措地問,“她……她好像真的……不想活了。”
秦誌鳴也抬起頭,少年臉上帶著從未有過的迷茫和一絲恐懼:“我們……我們是不是該做點什麽?”
做什麽?
彌補嗎?如何彌補?十年的裂痕,豈是一朝一夕能夠填平?
更何況,那個女兒,似乎已經不再給他們任何機會了。
她隻想徹底離開。
秦祀望著那扇緊閉的、仿佛隔絕了兩個世界的房門,第一次感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和恐懼。
他意識到,他們可能……真的要失去這個女兒了。
而這一次,或許是永遠。
係統在秦語的腦海中保持著絕對的沉默,那1.5%的善意值沒有絲毫變動。它隻是靜靜地觀察著,觀察著這遲來的、在絕望廢墟上悄然萌發的、名為“悔悟”的微弱星火,能否真正照亮通往救贖的道路。
門內,秦語對客廳裏發生的一切毫無興趣,她靠在冰冷的牆壁上,繼續在腦海中完善著她那個安靜、徹底的離開計劃。
門外,三個男人陷在沙發裏,被無聲的驚濤駭浪所淹沒,第一次開始真正審視,這個家,為何會變成如今的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