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甕中捉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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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耳的警報聲撕裂了紅星化工廠沉睡的夜。那聲音像一把生鏽的鋸子,來回拉扯著每個人的神經。
家屬區的宿舍樓,一扇扇窗戶“啪嗒”一下亮了。人們披著衣服衝到走廊上,伸長了脖子,驚恐地望向燒堿車間的方向。
“出什麽事了?”
“天殺的!不會是爆炸了吧!”
“燒堿車間!是燒堿車間!”
恐慌像瘟疫一樣蔓延,最先衝進來的是保衛科的人。
科長趙鐵柱一馬當先,他是個退伍軍人,手裏攥著一根比別人粗一圈的橡膠棍,手電筒的光柱在濕漉漉的車間裏瘋狂亂晃,他們一進來就看到了那副地獄般的景象。
水,到處都是水。水從高處的平台上還在“嘩嘩”地往下流,地麵上積了厚厚的一層,像一片渾濁的湖。
湖中央躺著三個不省人事的男人,旁邊扔著幾根明晃晃的鋼管。其中一個,臉上的刀疤在燈光下格外猙獰。
而那個本該是受害者的陳不凡,正站在十米高的檢修平台上,手裏還拎著一根半米長的鐵棍。他渾身濕透,頭發貼在額頭上,臉色在慘白的燈光下看不出表情,隻有一雙眼睛亮得嚇人。
“陳總工!”
趙鐵柱的心髒都快從嗓子眼跳出來了。這要是廠裏的技術寶貝疙瘩出了事,王廠長能活剝了他!
“你沒事吧?!”
陳不凡用鐵棍指了指下麵。
“我沒事。”
他的聲音因為吼過,帶著一絲沙啞,但在空曠的車間裏卻異常清晰。
“他們有事。”
越來越多的人湧了進來,有值夜班的工人,有聞訊趕來的車間主任。
當他們看清車間裏的情況時,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這是什麽情況?打群架?
陳不凡從盤旋的鐵梯上走了下來,他的腳步很穩,一點都看不出慌亂。他走到趙鐵柱麵前,身上的水還在往下滴。
“趙科長,你來得正好。”
他指著地上那三個人。
“這些人不是我們廠的職工。”
趙鐵柱當然認得,這幾個是廠區附近有名的地痞流氓,為首的那個叫黑子,手底下不幹淨。
“他們撬了檢修門,從外麵把大門反鎖,想把我堵在裏麵。”
陳不凡的語氣很平靜,像是在陳述一件跟自己無關的事。
“他們手裏拿著鋼管,嘴裏喊著要砸了英國人的設備,要讓我變成一個廢人。”
轟!人群炸了。
砸設備?還要廢了陳總工?這是多大的仇,多大的怨?!
所有人的目光都變了,這已經不是打架鬥毆了,這是蓄意的、惡性的破壞!是犯罪!
“放屁!”
一個尖利的聲音突然從人群後響起。高建軍分開人群,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他身上還穿著睡衣,外麵胡亂套了件外套,頭發亂糟糟的,臉上卻掛著恰到好處的驚愕與憤怒。
“陳不凡!你不要在這裏血口噴人!”
他指著陳不凡,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我看這就是普通的偷盜!被你發現了,起了衝突!你仗著自己年輕力壯,把人打成這樣,還敢惡人先告狀!”
他這一嗓子,把一些腦子不清醒的人給喊懵了。
對啊,萬一是小偷呢?
高建軍見狀,心裏稍稍安定了一些,他必須要把水攪渾!
他走到那幾個昏迷的人旁邊,用腳踢了踢。
“趙鐵柱!還愣著幹什麽?把這幾個小偷都給我綁起來!送派出所!”
他試圖奪過場麵的控製權。
陳不凡笑了。那笑容裏帶著一絲嘲弄,一絲冰冷。
“高副廠長。”
他往前走了一步,直視著高建軍的眼睛。
“你見過撬了門,反鎖大門,隻為了進來偷幾個扳手的小偷嗎?”
高建軍的呼吸一滯。
“你見過不偷東西卻拿著鋼管,專門往我們廠最核心的技術專家身上招呼的小偷嗎?”
陳不凡的聲音陡然拔高!
“你見過放著那麽多值錢的銅線、零件不拿,卻揚言要砸了王廠長一號工程關鍵設備的小偷嗎?!”
他一連三問,像三記重錘狠狠地砸在高建軍的心口!高建軍的臉色“刷”地一下白了。
周圍的工人們也反應過來了,他們看著高建軍的眼神開始變得懷疑。
是啊,陳總工說的對啊!哪有這樣的小偷?這分明就是來尋仇,來搞破壞的!
“我……”
高建軍張了張嘴,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就在這時,一個更有分量的聲音響了起來。
“都給我住口!”
王廠長來了。他身後跟著幾個廠辦的幹部,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最高級別的警報,把他直接從床上炸了起來。
他一進車間,隻掃了一眼就把所有情況盡收眼底。
“廠長!”
高建軍像是看到了救星,連忙迎了上去。
“您來了!您看這事鬧的,陳不凡同誌太衝動了,把人打成這樣……”
“閉嘴!”
王廠長看都沒看他一眼,徑直走到了陳不凡麵前。他的目光在陳不凡身上停留了幾秒,那眼神複雜極了,有後怕,有慶幸,還有一絲……欣賞。
“沒受傷吧?”
王廠長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嚴。
陳不凡搖了搖頭。
“我沒事,廠長,但我們的項目差點就出大事了。”
王廠長點了點頭,他轉過身,目光如刀,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最後落在了高建軍慘白的臉上。
“趙鐵柱!”
“到!”
保衛科長一個立正。
“把這三個人給我弄醒!”
王廠長指著地上那三個“屍體”。
“是!”
趙鐵柱一揮手,兩個保衛科的幹事立刻拎來兩桶冰冷的工業用水,“嘩”的一聲從頭到腳澆了下去。
“阿嚏!”
黑子打了個哆嗦,悠悠轉醒。他一睜眼就看到了幾十雙眼睛正惡狠狠地盯著他,嚇得他一個激靈。
“說!”
王廠長走到他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誰派你們來的?”
黑子眼珠子亂轉,他看到了不遠處的高建軍正在拚命地給他使眼色,他咬了咬牙。
“沒……沒人派我們來!我們就是……就是想來偷點東西……”
“偷東西?”
王廠長笑了,那笑容比哭還難看。
“趙鐵柱,你告訴他,咱們廠對於蓄意破壞生產,危害公共安全的罪名,是怎麽處理的。”
趙鐵柱上前一步,掰著手指頭,聲音洪亮。
“根據戰時條例,這種行為等同於敵特破壞!輕則十年起步,重則……”
他做了個“哢嚓”抹脖子的手勢。
“直接拉出去槍斃!”
黑子那兩個小弟一聽這話,嚇得褲子都尿了。
槍斃?!為了那幾百塊錢,把命搭上?
其中一個年紀最小的,心理防線瞬間崩潰了,“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
“我說!我說!”
他指著黑子,鼻涕眼淚流了一臉。
“是他!是黑哥帶我們來的,他說有人花錢,讓我們來教訓一個人,打斷他的手!讓他以後再也幹不了活!”
“不是我!”
黑子急了,一腳踹了過去。
“你他媽的胡說八道!”
“我沒胡說!”
那個小弟連滾帶爬地躲開。
“你還說,隻要把事辦成了,那人就給我們雙倍的錢!那人……那人就是……”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高建軍的身體已經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了。
那個小弟的目光越過人群,直勾勾地指向了臉色煞白的高建軍。
“就是他!高副廠長!”
全場死寂,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一下全都聚焦在了高建軍的身上。高建軍的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你……你放屁!你這是誣陷!我根本不認識你們!”
他聲嘶力竭地吼道,但那聲音裏的顫抖誰都聽得出來。
王廠長的臉色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那是一片鐵青。他看著自己多年的副手,眼神裏充滿了失望和震怒。他什麽都沒說,隻是緩緩地抬起手,指著高建軍。
“趙鐵柱,把他也給我看起來,等天亮了一起送到市裏去!”
……
陳不凡走出燒堿車間的時候,天邊已經泛起了一絲魚肚白。冷風一吹,他才感覺到渾身的疲憊和刺骨的寒意。
他沒有回家,而是先去了廠裏的公共澡堂。滾燙的熱水從頭頂澆下,衝走了身上的汙垢和寒氣,也衝走了那股縈繞不散的血腥味。他看著鏡子裏自己的倒影,那雙眼睛裏沒有勝利的喜悅,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高建軍完了,但這隻是一個開始。
當他披著一身水汽,推開家門的時候,屋裏的燈還亮著。
張蘭和周彩彩兩個人就那麽坐在桌邊,誰也沒有睡。聽到開門聲,兩人像受驚的兔子一樣猛地站了起來。
“不凡!”
張蘭一個箭步衝了過來,拉著他的胳膊,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檢查著,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你嚇死媽了!你嚇死媽了知不知道!”
“媽,我沒事。”
陳不凡拍了拍她的手,聲音有些嘶啞。
周彩彩也走了過來,她沒有哭,隻是咬著嘴唇,一雙眼睛通紅通紅地看著他。她的手輕輕地,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陳不凡濕漉漉的頭發,又碰了碰他冰涼的手。
“冷不冷?”
她小聲地問,聲音裏帶著濃重的鼻音。
陳不凡看著她,看著她眼睛裏那毫不掩飾的擔憂和後怕。那不是同情不是感激,而是真真正正的心疼。他搖了搖頭,反手握住了她冰涼的小手。
“不冷。回家了,就不冷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