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不服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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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技術部在廠區最裏頭,一棟不起眼的二層小紅磚樓,樓裏常年彌漫著一股機油和舊圖紙混合的味道。
    陳不凡踏進一樓大廳的時候,裏麵安靜得能聽見頭頂老舊吊扇“吱呀”轉動的聲音。
    十幾個技術員,有的戴著老花鏡,弓著背趴在巨大的繪圖板上,有的圍在一起,對著一張藍圖指指點點,激烈地爭論著什麽。
    陳不凡的出現像一顆石子投進了平靜的池塘,爭論聲停了。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十幾道目光齊刷刷地射了過來,帶著審視、好奇,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輕蔑。
    一個頭發花白,戴著深度近視鏡,穿著一身幹淨得有些過分的中山裝的老頭從人群裏走了出來。
    他就是劉鵬飛,紅星廠資曆最老的技術員,比老張的資曆還要老上一些,廠裏所有人都得尊稱一聲“劉工”。
    之前他被廠長調出去學習了一段時間,所以今天是第一次見到陳不凡。
    劉鵬飛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上下打量著陳不凡,眼神裏帶著一股子老學究特有的倨傲。
    “你就是陳不凡?”
    他的聲音不響,卻帶著一股居高臨下的味道。陳不凡點了點頭。
    “我就是。”
    “年輕人,有點本事是好事,但不要太氣盛。”
    劉鵬飛慢悠悠地開了口,像是在教訓一個不懂事的晚輩。
    “技術部不是燒堿車間,這裏不看誰的拳頭硬,看的是真本事。”
    他身後幾個年輕的技術員發出一陣壓抑的低笑,顯然,昨晚的“英雄事跡”,在這裏換來的不是敬畏,而是“莽夫”的標簽。
    人群裏,老張的眼珠子轉了轉,悄悄往後退了一步,他覺得今天這事兒,怕是不能善了。
    陳不凡沒理會劉鵬飛的敲打,他的目光直接落在了那張攤開的藍圖上。
    “這就是三號反應釜的管道設計圖?”
    劉鵬飛的下巴微微抬起。
    “沒錯,我親自帶隊設計的,每一個數據都經過了反複驗算,絕對不會出任何問題。”
    他的語氣裏充滿了不容置疑的自信。
    陳不凡走了過去。他沒有說話,隻是伸出手,指尖在那張巨大的藍圖上緩緩劃過。
    他的手指很穩,很慢。每經過一處閥門,一個接口,一個焊點,他的眉頭就皺得更深一分。
    技術部的空氣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個年輕得過分的總工程師。
    劉鵬飛的臉色漸漸變得有些難看,陳不凡的沉默比任何直接的質疑都讓他感到難堪,這是一種無聲的冒犯!
    終於,陳不凡的手指停在了圖紙的核心區域,一個高壓蒸汽旁路閥門的設計上。
    他抬起頭,看著劉鵬飛。
    “這裏錯了。”
    他的聲音很平很淡,卻像一記耳光狠狠地抽在了劉鵬飛的臉上。
    “你說什麽?!”
    劉鵬飛的音調瞬間拔高,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他指著圖紙,唾沫星子都快噴了出來。
    “這是完全參照英國人的原版圖紙設計的,每一個細節都一模一樣!我搞了一輩子技術,會犯這種低級錯誤?!”
    “年輕人,不懂就不要在這裏指手畫腳!你以為翻譯了幾句英文,就真成專家了?”
    陳不凡沒有跟他爭辯,他隻是拿起桌上的一支紅鉛筆。
    “英國人的圖紙,用的是克虜伯工廠生產的特種耐高壓合金鋼。”
    他一邊說,一邊用紅筆在那個閥門旁邊飛快地畫著。
    “它的熱膨脹係數是0.000012。”
    “而我們廠裏能找到的最好的替代材料,是鞍鋼生產的25號高強度鉻鉬鋼。它的熱膨脹係數,是0.0000135。”
    陳不凡抬起頭,目光像兩把手術刀,直刺劉鵬飛的眼睛。
    “劉工,你告訴我,這萬分之零點一五的差距,在高壓蒸汽持續衝刷三百個小時之後,會造成多大的金屬疲勞應力?”
    劉鵬飛的嘴巴張了張,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熱膨脹係數?金屬疲勞應力?
    這些詞他聽過,但從來沒有像陳不凡這樣,把它們和一組精確到小數點後六位數的數據聯係在一起,這已經超出了他幾十年來積累的經驗範疇!
    “我再問你。”
    陳不凡的聲音冷了下來。
    “這個旁路閥門一旦因為金屬疲勞產生細微裂縫,高壓蒸汽泄露,第一個衝垮的是什麽地方?”
    他用紅筆在圖紙上重重地畫了一個圈,是氨水合成塔的冷卻管道。
    “氨水泄漏和空氣混合,再遇到反應釜內泄露出來的高溫氫氣……”
    陳不凡扔下鉛筆,看著周圍那一圈已經麵無人色的技術員。
    他一字一句地,說出了那個最終的,也是唯一的結局。
    “整個車間會變成一個炸藥桶,在場的所有人,連同半個廠區,都會被炸上天,連一塊完整的骨頭都找不到。”
    死寂,針落可聞的死寂。
    所有技術員的臉上都失去了血色,冷汗順著他們的額角“滴答滴答”地往下掉。
    他們看著那張被紅筆圈出來的圖紙,仿佛看到的不是一張藍圖,而是地獄的入口。
    老張的手一哆嗦,手裏的計算尺“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
    劉鵬飛的身體開始不受控製地發抖,他嘴唇哆嗦著,臉色白得像一張紙。
    他想反駁,想說陳不凡是在危言聳聽,但他心裏那個最理智的聲音在瘋狂地尖叫。
    陳不凡說的是對的,他說的每一個字,都建立在冰冷而嚴謹的科學邏輯之上。
    反而是他劉鵬飛,是他們這些所謂的“技術權威”,因為自負和保守,差點親手把所有人都送上絕路!
    “我……我……”
    劉鵬飛喉嚨裏發出“嗬嗬”的聲音,像一隻要被掐死的雞。他那張老臉,在一瞬間像是被抽幹了所有的精氣神,垮了下來。
    “現在我來改。”
    陳不凡拿起鉛筆,重新俯下身。
    “把旁路閥門的口徑縮小三毫米,增加一個泄壓緩衝裝置。”
    “管道材質不變,但在接口處增加石棉隔熱層,並且把固定螺栓從四個增加到八個,用對角線鎖緊法固定。”
    “冷卻管道外移二十厘米,加裝防爆護板……”
    他的聲音在寂靜的技術部裏回響,清晰沉穩,充滿了不容置疑的權威。
    他沒有看圖紙,那些複雜的管道結構,成千上萬個數據仿佛都刻在他的腦子裏。
    陳不凡一邊說一邊用紅筆在圖紙上飛快地修改,他的線條流暢而精準,每一個改動都直擊要害,簡單粗暴,卻有效到了極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