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王的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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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辦公樓裏死一樣的安靜。
    陳不凡的腳步聲,一下一下敲擊在水磨石的地麵上,也敲擊在每一個豎著耳朵偷聽的人心上。
    走廊兩邊辦公室的門縫裏,一雙雙眼睛窺視著,又在他目光掃過來之前驚恐地縮了回去。
    這些人前幾天還敢對他指指點點,現在他們連直視他的勇氣都沒有,這就是權力的味道。
    陳不凡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屋子裏被打掃得一塵不染,桌上那盆半死不活的吊蘭被澆了水,葉子都精神了幾分。
    辦公桌上,一個牛皮紙袋被整整齊齊地放在正中央,上麵還壓著一塊石頭,是趙鐵柱送來的劉麻子的“投名狀”。
    陳不凡走過去,拉開椅子坐下,後背的傷口像是被撒了一把鹽,火辣辣地疼。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忍受著那陣陣襲來的痛楚,腦子卻前所未有的清醒。
    劉麻子倒了,隻是無足輕重的一件小事。他要的,是把高建軍那張盤根錯節的網連根拔起。
    “咚咚咚……”
    又是一陣敲門聲,比昨晚錢德福的還要輕,輕得像貓爪子在撓門。
    “進。”
    陳不凡沒有睜眼。
    門被推開一條縫,一個腦袋先探了進來,是財務科長蒙家元。
    他那張帶著算計的臉上,此刻隻剩下死灰般的恐懼。他看到了桌上那個牛皮紙袋,身體抖得更厲害了。
    “陳……陳總工……”
    蒙家元擠了進來,反手把門輕輕關上,那動作像是做賊。他懷裏同樣抱著一摞賬本,比昨天送來的更厚。
    “您……您要的東西,我……我又仔細核對了一遍……”
    他的聲音發虛,帶著哭腔。
    “之前……之前有些賬目,是……是高副廠長和劉麻子逼我做的,我……我把原始的底單都給您找來了!”
    蒙家元把那摞賬本放在桌上,卻不敢靠近,遠遠地站在門口,點頭哈腰,像一隻等著主人發落的狗。
    陳不凡終於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沒有去看那些賬本,而是像兩把手術刀直直地紮在蒙家元的臉上。
    蒙家元被他看得渾身發冷,額頭上的汗珠子滾滾而下。
    “逼你?”
    陳不凡的聲音很淡,卻帶著一股子嘲弄。
    “我怎麽聽說,你兒子去年結婚,高副廠長給你批了八百塊的‘困難補助’?”
    “還有你老婆的侄子,初中都沒畢業,現在在倉庫當副主管,一個月工資比老師傅都高。”
    “這也是高建軍逼你的?”
    蒙家元臉上的血色“唰”的一下全沒了。
    他張著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些事……這些事陳不凡是怎麽知道的!?
    “撲通!”
    蒙家元雙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地上。
    “陳總工!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他朝著陳不凡的方向爬了兩步,眼淚鼻涕一起流了下來。
    “是豬油蒙了我的心!我不是人!”
    “求您給我一次機會!我把這些年貪的錢全都退出來!一分不少!”
    “我檢舉!我檢舉高建軍!他利用職權,倒賣廠裏的生產指標,光是去年就撈了不下五千塊!還有物資局的王海洋,他們都是一夥的!”
    為了活命,蒙家元竹筒倒豆子一樣把所有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陳不凡就那麽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直到蒙家元說得口幹舌燥,再也吐不出一個字。
    陳不凡才站起身,他走到蒙家元麵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機會?”
    陳不凡的聲音冷得掉渣。
    “你這種人也配談機會?”
    他指了指門外。
    “紀委的門開著,公安局的門也開著,選哪條路你自己定。”
    “寫一份詳細的材料,把你剛才說的,還有沒說的都寫清楚。”
    “把你貪的錢一分不少地交出來,這是你唯一能為你自己,為你家人做的事。”
    說完,陳不凡不再看他,徑直走回了自己的辦公桌。
    那意思很明顯,滾。
    蒙家元癱在地上,渾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看著陳不凡那冷硬的背影,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他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失魂落魄地走出了辦公室。
    屋子裏又恢複了安靜。
    陳不凡拉開抽屜,拿出了那份他昨天晚上就擬好的人事名單。
    紅筆畫叉的,是蛀蟲。
    藍筆畫圈的,是棟梁。
    他正看著,辦公室的門又被推開了,這次沒人敲門。
    王廠長走了進來,他身後還跟著人事科的李科長。
    王廠長的臉色很複雜,有震驚有讚賞,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不凡啊。”
    王廠長走到辦公桌前,看著桌上那兩摞小山似的賬本,長長地歎了口氣。
    “你這一早上,可比我這幾年幹的事都多啊!”
    他的聲音裏帶著感慨。
    “紀委那邊剛才給我打電話了,劉麻子全招了,牽出來一大串!”
    陳不凡把手裏的名單遞了過去。
    “廠長,光抓幾個蛀蟲不夠。這棵樹要想活,就得把爛了的枝葉全都剪掉,換上新的。”
    王廠長接過那份名單。
    李科長也趕緊湊了過來,當他們看到名單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紅叉和藍圈時,兩個人的呼吸都停滯了。
    劉鵬飛,技術部副主任,開除。
    李鐵柱,一車間主任,撤職。
    王二狗,采購科副科長,開除……
    一個個名字,都是廠裏高建軍的嫡係,都是平日裏作威作福的家夥。
    再往下看。
    張建國,技術部,擬任技術部主任。
    王濤,燒堿車間技術員,擬任一車間副主任。
    孫麗,實驗室化驗員,擬任實驗室主任……
    一個個名字,都是被埋沒被打壓,卻有真才實學的技術骨幹。
    王廠長的手開始發抖,他不是害怕,是激動。
    這份名單太狠了,也太準了!
    這不叫人事調動,這叫大換血!
    這是要把高建軍在紅星廠經營了十幾年的勢力,連根拔起!
    “不凡……”
    王廠長的聲音有些幹澀。
    “這麽大的動作,會不會……引起動蕩?”
    陳不凡笑了。
    “廠長,刮骨療毒哪有不疼的?”
    “現在不動手,等到廠子徹底爛透了,就算想動,也晚了。”
    “而且,我相信廠裏絕大多數的工人眼睛是雪亮的,他們知道誰是真正為廠子好。”
    王廠長看著陳不凡那雙平靜卻又深不見底的眼睛,心裏最後一點猶豫也煙消雲散了。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好!就按你說的辦!”
    他轉頭看向人事科李科長。
    “李科長,你都聽到了?”
    李科長早就嚇得腿軟了,他看著陳不凡的眼神,像是看著自己的頂頭上司。
    “聽……聽到了!”
    “馬上就去辦!”
    王廠長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了一枚沉甸甸的,帶著紅星廠最高權力的印章,他擰開印泥盒。
    “砰!”
    那枚鮮紅的印章,重重地蓋在了那份人事任免名單的最下方。
    紅星化工廠的天,在這一刻徹底變了。
    ……
    半個小時後。
    廠公告欄前,人山人海。
    一張比昨天那張還要震撼的公告,貼了上去。
    《紅星化工廠人事任免決定》。
    最上麵是一長串的開除和撤職名單,每一個名字後麵都跟著他們平日裏令人深惡痛絕的職位。
    人群裏先是死一般的寂靜,隨即爆發出壓抑不住的驚呼。
    “劉鵬飛被開除了?他不是高建軍跟前最紅的人嗎?”
    “你看!還有李鐵柱!那個天天就知道克扣我們獎金的王八蛋!”
    “我的天!這是要翻天啊!”
    而當他們的目光移到下麵的任命名單時,驚呼變成了難以置信的狂喜。
    “張建國……老張當上技術部主任了!?”
    “王濤!是管道班的王濤,他當上車間副主任了!”
    “孫麗!實驗室那個最厲害的孫麗當主任了!”
    人群徹底沸騰了。
    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技術員,擠到公告欄最前麵,他看著“張建國”那個名字,看著看著,眼淚就流了下來。
    “好啊……好啊!這個廠子……有救了!”
    他不是為張建國哭,他是為自己,為所有被埋沒了半輩子才華的人哭!
    角落裏。
    剛剛被提拔為一車間副主任的王濤,一個三十出頭的漢子,死死地攥著拳頭,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想起了自己因為不肯送禮,被發配去看管道的三年,那三年裏他受盡了白眼和屈辱。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現在,一個叫陳不凡的年輕人把他從泥潭裏拉了出來,還給了他尊嚴。
    王濤的眼眶紅了,他朝著辦公樓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
    辦公室裏。
    陳不凡站在窗邊,他聽到了樓下傳來的,那如同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他看到了那些平日裏麻木的麵孔上重新燃起了名為“希望”的火焰。
    後背的傷口依然在疼,但陳不凡的心裏卻是一片前所未有的平靜。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不再是一個人了,他的身後站著的是整個紅星廠渴望改變的工人階級。
    他拿起桌上的電話,撥通了保衛科。
    “趙科長。”
    “到!陳總工!”
    趙鐵柱的聲音裏充滿了亢奮。
    “通知下去,下午兩點在廠大禮堂召開全廠職工大會。”
    “主題是,肅清貪腐,重整生產。”
    “另外,把那三千塊獎金準備好。”
    陳不凡的嘴角微微上翹。
    “第一筆獎金,今天就要發下去。”
    “是!”
    掛了電話,陳不凡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