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滿載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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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放卡車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顛簸,車燈熄滅,像一頭潛行的鋼鐵巨獸。
    車鬥裏,趙鐵柱和他手下的兄弟們,一個個像護衛珍寶的門神,死死按著那些用帆布蓋住的物資。
    沒有人說話,顛簸的車廂裏隻有粗重的呼吸聲。他們看向駕駛室的那個背影,眼神裏是混雜著敬畏和狂熱的崇拜。
    駕駛室裏,吳平死死握著方向盤,手心全是黏膩的汗。他時不時從後視鏡裏,偷偷看一眼副駕上的陳不凡。
    陳不凡靠在椅背上,閉著眼睛,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仿佛剛剛那場驚心動魄的豪賭與他無關。
    吳平的腦子裏隻有一個字。
    神!
    這他媽的不是神仙是什麽?
    卡車放緩了速度,紅星廠後門那盞昏黃的孤燈像一粒微塵,在灰白色的天際線下亮著。
    燈下站著一個佝僂的身影,是錢老師傅。他就像一尊沉默的望夫石,在這裏站了一整夜。
    看到卡車的輪廓,錢老師傅那僵硬的身體猛地一顫,渾濁的老眼裏爆發出駭人的亮光。
    卡車悄無聲息地滑進後門,停穩。
    “吱呀——”
    車門被推開,陳不凡跳了下來,他的白襯衫在晨風中微微鼓動。
    “總工!”
    錢老師傅的聲音沙啞得像是被砂紙磨過。
    “回來了!”
    車間裏聽到動靜的工人們像潮水一樣湧了出來,他們看著那輛卡車,看著車上鼓囊囊的帆布,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緊張和期盼。
    陳不凡沒有說話,他隻是走到了車鬥旁,對著趙鐵柱點了點頭。
    趙鐵柱深吸一口氣,蒲扇般的大手抓住了帆布的一角。
    猛地一掀!嘩啦——
    一瞬間所有人都停止了呼吸,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凝固。
    碼放得整整齊齊的袋裝石墨粉像黑色的金磚,一卷卷嶄新的石棉繩像一條條沉睡的白色巨蟒,還有那一箱箱閃爍著冰冷金屬光澤的高強度螺栓!
    短暫的死寂之後。
    轟!
    歡呼聲像壓抑到極致的炸藥,瞬間引爆了整個廠區!
    “我的天!”
    “是真的!是真的!”
    “我們有救了!紅星廠有救了!”
    無數工人激動得熱淚盈眶,他們衝上來想去摸一摸那些物資,卻又像對待聖物一樣伸出手又縮了回來。
    那不是原料,那是命!是他們幾百號人活下去的希望!
    “別吵!”
    陳不凡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把鐵錘砸在每個人的心上,瞬間壓過了所有的噪音。他站在卡車上,居高臨下地看著眼前這群通紅的眼睛。
    “現在不是慶祝的時候!”
    “卸貨!”
    一聲令下,工人們如夢初醒,立刻像螞蟻搬家一樣衝了上去。
    “錢師傅!”
    陳不凡的目光鎖定在人群中的老師傅身上。
    “陽極板,最後一道保護塗層,現在開始!”
    “好嘞!”
    錢老師傅答應一聲,轉身就往車間跑,那幹瘦的身體裏仿佛爆發出無窮的力量。
    “吳平!”
    “到!”
    “管道組,所有法蘭盤立刻更換螺栓!我要在中午之前看到所有管道全部對接完畢!”
    “是!”
    吳平紅著眼睛,帶著人衝進了車間。
    “孫麗!”
    “在!”
    “實驗室所有人,重新檢測隔膜滲透率,烘幹好的隔膜,立刻送到總裝車間!”
    “收到!”
    一道道命令從陳不凡的嘴裏發出,清晰準確,不容置疑。
    剛剛還沉浸在狂喜中的人群瞬間被擰成了一股繩。
    整個燒堿車間,這台停滯了許久的戰爭機器,在它的新主人一聲令下之後發出了震耳欲聾的咆哮!
    活了!所有的一切都活了過來!
    焊花像永不熄滅的煙火,在車間的各個角落裏絢爛綻放,鐵錘敲擊鋼板的聲音是工廠重新跳動的心髒。
    工人們的嘶吼和號子匯成了一首屬於這個時代最粗糲,也最動人的交響樂!
    陳不凡從卡車上跳了下來,他沒有休息,直接走進了這片鋼鐵的森林。他像一個最嚴苛的監工,巡視著每一道工序。
    “這個焊縫,重來!氬氣流量太小了!”
    “這片隔膜不行!有褶皺!扔了!”
    “閥門墊片裝反了!想讓整個車間都飛上天嗎!”
    他的眼睛像鷹一樣銳利,任何一絲一毫的瑕疵都逃不過他的審視。
    被他罵的工人沒有一個敢還嘴,甚至沒有一絲怨言。他們隻是默默地低下頭,然後用十倍的努力去改正。
    因為他們知道,這個年輕得過分的總工程師,是在用他的命來賭他們所有人的明天。
    時間,在汗水和噪音中失去了意義。
    太陽升起,又緩緩西斜。
    沒有人吃飯,沒有人喝水。
    所有人的腦子裏都隻有一根弦,那就是“快”!再快一點!
    傍晚。
    經過改造的巨大電解槽已經初具雛形,它像一頭蟄伏的鋼鐵巨獸靜靜地趴在車間的中央,散發著冰冷而又充滿力量的氣息。
    隻剩下最後一道,也是最關鍵的一道工序——陽極總成與槽體的最後焊接,這道焊縫決定了整個改造的成敗。
    所有人都停下了手裏的活,圍了過來,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錢老師傅親自操刀,他脫掉了上衣,露出了精瘦但布滿傷疤的脊背。他拿著焊槍的手,穩得像磐石。
    陳不凡就站在他身邊,親自給他扶著防護麵罩。
    “師傅,電流調到一百二十安。”
    “焊條角度,三十五度。”
    “勻速,不要停。”
    陳不凡的聲音很平靜,像涓涓細流淌進錢老師傅那因為緊張而繃緊的神經裏。
    錢老師傅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
    “滋啦——”
    刺眼的藍色弧光亮起!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眯起了眼睛。
    那道藍色的火焰像一把最鋒利的手術刀,在鋼鐵的皮膚上緩慢而又堅定地劃過。
    一寸,又一寸。
    整個車間裏隻剩下電流的“嗡嗡”聲和所有人心髒狂跳的聲音。
    當最後一點火星熄滅。
    錢老師傅關掉了焊槍,他掀開麵罩,整個人像是從水裏撈出來一樣,汗水順著他滿是皺紋的臉頰往下淌。
    他看著那條魚鱗般整齊、光滑如鏡的焊縫,渾濁的老眼裏淚水和汗水混在了一起。
    “總工……”
    他的嘴唇哆嗦著。
    “成了。”
    兩個字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成了!
    短暫的寂靜之後。
    “嗷——”
    不知道是誰先吼了一嗓子!整個車間徹底變成了歡樂的海洋!
    工人們把安全帽扔向空中,他們互相擁抱著,又蹦又跳,像一群贏得了全世界的孩子!
    他們用最粗野的語言宣泄著心中積壓了太久的憋屈和狂喜!
    吳平和趙鐵柱衝過來,一把將陳不凡和錢老師傅抬了起來,高高地拋向空中!
    一次!又一次!
    陳不凡感覺自己像是在雲端,他看著下麵那一張張被油汙和汗水弄得看不清本來麵目,卻笑得無比燦爛的臉。
    他笑了,發自內心地笑了。
    ……
    夜,深了。
    狂歡過後是極致的疲憊。
    工人們東倒西歪地躺在車間的各個角落,沉沉睡去,鼾聲此起彼伏。
    陳不凡靠在那台嶄新的電解槽冰冷的鋼架上點燃了一根煙,煙霧繚繞中,他感覺身體裏的每一塊骨頭都在發出抗議的呻吟。
    太累了,重生以來,他從未感到如此疲憊。
    一件帶著淡淡皂角香味的灰色外套,輕輕披在了他的身上,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誰。
    周彩彩提著一個鋁製飯盒,安安靜靜地蹲在他身邊。她的眼睛又紅又腫,顯然是哭過,但此刻那雙眼睛裏盛滿了能將鋼鐵融化的心疼和驕傲。
    “媽讓我給你送點吃的。”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陳不凡沒有說話,他隻是伸出手緊緊地握住了她冰涼的小手。
    周彩彩的身體顫了一下,任由他握著。
    “都結束了嗎?”她問。
    “不。”
    陳不凡看著眼前這台凝聚了無數人心血的鋼鐵巨獸,搖了搖頭。
    “才剛剛開始。”
    周彩彩咬著嘴唇,她把頭輕輕靠在了陳不凡的肩膀上。
    “我怕。”
    “怕什麽?”
    “怕他們再來害你。”
    陳不凡轉過頭,看著她那張清麗的臉龐,看著她眼裏的恐懼。
    他伸出另一隻手輕輕撫摸著她的頭發。
    “彩彩。”
    “嗯?”
    “相信我,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傷害到你,還有我們的家。”
    他的聲音很溫柔,卻帶著一股斬釘截鐵的力量。
    周彩彩用力地點了點頭,把臉埋在他的肩上,眼淚無聲地浸濕了他的襯衫。
    就在這難得的溫情時刻,一個身影從車間的陰影裏走了出來,是趙鐵柱。
    他的臉色有些不對勁,他走到陳不凡麵前,猶豫了一下還是壓低了聲音開口。
    “總工。”
    陳不凡的眼神瞬間恢複了清明和銳利。
    “說。”
    “韓林宇那邊……有動靜了。”
    趙鐵柱的喉結滾動了一下。
    “我安排在市裏醫院的眼線剛剛傳來消息,今天下午,韓林宇派了他的秘書去醫院打聽咱們廠那幾個受傷工人的情況。”
    陳不凡的眉頭皺了起來。
    打聽傷情?黃鼠狼給雞拜年?
    “他問得很仔細。”
    趙鐵柱的臉色更加凝重。
    “不僅問了傷勢有多重,還問了家屬的情緒怎麽樣,甚至……還問了醫藥費是誰墊付的。”
    陳不凡手裏的煙蒂被他無聲地碾碎。
    他懂了,韓林宇這不是關心,這是在偵察!
    他被自己用錄音和檢查組反將一軍,吃了大虧,但他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在找自己的破綻!他在評估自己這邊受損的程度,他在試探工人家屬的情緒,他想從最薄弱的地方撕開一道新的口子!
    好一招陰險的毒計!
    “他想看看我們的傷口有多深。”
    陳不凡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決定下一刀該從哪裏捅進來。”
    趙鐵柱的心一沉。
    “那……總工,我們怎麽辦?”
    陳不凡站了起來,他替周彩彩拉了拉外套。
    “讓他看。”
    他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一股徹骨的寒意。
    “把傷情說得再重一點,把家屬的情緒說得再激動一點。就說廠裏沒錢,醫藥費都是我個人墊的。”
    趙鐵柱愣住了。
    “總工,您這是……示敵以弱?”
    陳不凡沒有回答他,隻是拍了拍那台巨大的電解槽,冰冷的觸感從掌心傳來。
    “你隻管把戲台搭好,我倒想看看,他這條毒蛇什麽時候才敢出洞。”
    陳不凡的目光穿透了車間的牆壁,望向了那片深沉的隱藏著無數陰謀的夜色。
    “等他出洞的時候……我就親手,拔了他的毒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