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陰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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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壽十三年夏,子時。
    夜已三更,萬籟俱寂,然而陽城戲班卻燈火晦明,隱隱傳來一陣吊嗓開腔的戲聲。
    戲台下空空蕩蕩,戲班的後台中卻站滿了人。
    武生、青衣、花旦、老生、三花臉……
    明明已是深夜,台下空無一人,他們卻都勾了臉譜,穿了戲服,吊嗓練腔似是準備登台,隻是眼中有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緊張。
    “班主,按照破台的規矩,現在時辰該到了,咱們還不開戲嗎?”
    等了許久,一個武生忍不住開口問道,戲班裏他膽子最大,但午夜的戲班似乎格外的陰森冰冷,讓他的聲音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等。”
    為首的班主隻說了一個字,卻很堅決。
    他是個中年男子,也是此刻唯一沒有穿戲服的人,大概四五十歲,一襲灰色長衫,麵容堅毅,氣質沉穩。
    “已經等了一個時辰,班主,您請的那位高人,怕是不來了吧。”
    “不然明日再破台?”
    一副女鬼扮相的青衣幽幽開口,眼神中滿是幽怨和恐懼。
    這麽多人,最後偏偏是她抽中了要演鬼。
    “戲班多停一日,損失的不僅是錢,還是名聲。”
    班主搖頭拒絕道:“咱們已經封了一個多月的台,再這樣下去,戲班離解散也就不遠了。”
    聽到這話,眾人低頭不語。
    比起怕鬼,他們同樣怕窮,戲班一天不開張,他們的腰包就一天天幹癟下去,眼看就要坐吃山空。
    沉默許久,一道聲音弱弱響起。
    “班主,金姐生前咱們都對她不錯,應該不會——”
    “住口!”
    聽到那個名字,麵容沉穩的班主瞬間變了臉色,狠狠瞪了青衣一眼,同時捏緊了藏在掌心中的黃符。
    不僅是他,其他人也都麵色各異,連忙看了看四周,難掩緊張。
    就在這時,武生猛地一驚,喊道:“鬼!有鬼!”
    眾人連忙看去,不禁寒毛聳立。
    隻見戲台下,昏暗的燈光中,一道身影正在緩緩走來。
    驚悚的是,明明如此安靜的環境,一根針掉下去似乎都能聽個響,可眾人卻聽不到一絲腳步聲。
    落地無聲,宛如鬼魅。
    就在他們以為是鬧了鬼準備逃命時,昏暗中,一道清朗的聲音響起。
    “抱歉,路上遇到山匪,耽誤了些時間。”
    是男子的聲音。
    他從陰影中緩緩走出,燭火映照出一雙清澈明亮的眼睛,麵容清俊,長發用一根青繩隨意束著,雖未加冠,卻不顯淩亂。
    男子青帶玄袍,長身玉立,手中提著一口長約三尺的大箱子。
    眾人首先望向的是男人腳下,當看到他有影子時,才徹底鬆了一口氣。
    按照民間傳說,鬼是沒有影子的,對方肯定是人。
    他們已經意識到,這個看起來非常年輕的男子,應該就是班主所請的那位高人。
    然而班主卻緊皺眉頭,疑惑道:“你是?”
    年輕男子不緊不慢地放下箱子,抱拳道:“在下周生,字丹山,家師已經金盆洗手,不再唱陰戲了,收到吳班主的信後就派我來幫忙。”
    吳班主聞言連忙行禮,聲音十分恭敬和熱絡。
    “原來是玉老爺子的高徒,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丹山,好名字!”
    “來得不晚,快請進後台,小山,還不快幫貴客拿箱子!”
    身體最為健壯的武生連忙上前,笑著去拿周生腳下的那口大箱子。
    然而單手一提,卻沒有抬起來,他用雙手發力才勉強抬起。
    周生並未拒絕,他徑直走向後台,直奔戲班供奉的祖師爺神像而去,恭恭敬敬地上了香。
    戲行規矩,凡是唱戲的人,到後台必須先拜祖師。
    “周……老弟,您也是唱戲的?”
    武生小山吃力地將那口大箱子抬了進來,放到地上時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他微微喘氣,望著周生的眼神十分怪異。
    這個人,剛剛就是提著如此沉重的箱子,卻沒有任何腳步聲?
    “當然,陰戲也是戲,這便是我的戲箱。”
    周生當著眾人的麵打開了那口戲箱。
    一般來說,唱戲的人都有戲箱,而且不止一個,往往是四個,分別是衣箱、盔箱、雜箱和把箱。
    衣箱主要用來存放戲服、衣飾等;盔箱則是存放盔頭、假發等頭戴飾物及各類髯口;雜箱放化妝的彩匣子、旦角的頭飾;把箱則是各類兵器和舞台上人物所用的道具。
    然而周生的這口戲箱卻截然不同。
    一口大箱子被木板隔成四份,分別放著許多道具,大都是生、淨所用。
    戲服的布料很講究,是最上等的雲錦綢緞,假發烏黑光亮,比真發還要柔順光滑。
    不過最吸引小山的,是裏麵放著的兵器。
    刀、劍、金鞭和蛇矛。
    特別是那蛇矛,分三截放著,在燭光下反射著冰冷而堅硬的金屬光澤。
    這竟然是真家夥,而非他們平時唱戲所用的道具!
    周生將三截蛇矛拿在手中,掌心一轉,隨著兩道清脆的金屬撞擊聲,一根丈八蛇矛出現在眾人眼前。
    長約一丈八寸,烏沉沉如墨龍翻身,冷森森似玄蛇吐信,矛尖上開著兩道極深的血槽,有著一種凝固的暗紅色。
    小山似是聞到了鮮血的腥味,他死死盯著蛇矛,突然想起了周生剛來時說的那句話。
    “抱歉,路上遇到山匪,耽誤了些時間。”
    周生並未說那些山匪的下場,但似乎答案已經不言而喻,那蛇矛上的血色,就和這些兵器一樣,都是真的。
    “丹山,今晚要唱桓侯?”
    吳班主看著蛇矛,不禁出聲問道,然而很快他就搖了搖頭。
    因為周生已經開始坐下畫臉譜。
    隻見他撚起朱砂筆,對鏡勾描,先以濃墨鋪定乾坤底,再以明砂裁出眉心月。
    月牙一出,便知是包公。
    “今晚唱包公。”
    周生的聲音依然很平靜,嗓音清亮,似乎缺少那份唱花臉包公的雄渾厚重。
    小山眉頭一皺,想提醒什麽,卻被班主使眼色阻止了。
    包公戲,眉心月牙不能畫正,要稍微斜一些,這是規矩,以防被冤死的厲鬼當成了真包公前來伸冤。
    可這周生所畫的月牙卻正大光明,沒有一絲偏斜。
    突然,小山的心裏跳出了陰戲兩個字。
    難道這所謂的陰戲,本就是給鬼唱的?
    所以他才故意將月牙畫正,就是要……引鬼申冤?
    想到此,他突然打了個寒顫,心跳不由加快,隱隱生出一種不祥的預感。
    今晚這場破台的戲,怕是不好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