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練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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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
“呀——!”
天色尚暗,梨花河邊就響起了咿咿呀呀的聲音,一個身材挺拔,相貌俊朗的青年正在河邊開腔練嗓。
這叫喊嗓子,是每一個唱戲的人都要從小養成的習慣,一般要起大早到有水的地方或人少的窪地,以免打擾到別人。
因此周生自五歲學陰戲起,就再也沒有睡過懶覺
他喊完一通後,太陽才剛剛露出一點紅,嗓子眼已經完全打開,聲帶振動時圓潤、清亮,好似珠落玉盤。
緊接著,周生打了兩桶水,迎著朝陽趕回家。
路上已經有了人影,他們看到周生立刻熟絡和親切地打招呼,仿佛看著自家子侄。
東家給個玉米,西家送個黃瓜,還有人硬是塞了一串辣椒。
似乎他不是唱戲的,而是來化緣的。
周生十二歲時和師父定居清穀縣,在此住了九年,雖然偏僻,但民風淳樸,街坊鄰居都互相照應,也算是其樂融融。
對於模樣俊俏,身段英挺的周生,許多閨女到了出嫁年齡的人家,都對他很熱情。
回到家,太陽已經完全出來了,旭日當空,晨曦滿天。
周生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給水缸換水。
這些水不是拿來喝的,而是養魚,養一條金魚。
“魚師兄,水來啦!”
周生摸了摸金魚,而後開始倒水。
記憶中,師父每到一處地方,都要先找水缸養這條金魚,他對周生向來是吝嗇誇獎,常常板著臉,但對這條魚卻寶貝得不行,每天都要周生來換水。
以至於周生管它叫‘魚師兄’。
魚師兄也確實不一般,尋常金魚隻能活六七年,它卻活了十幾年還活蹦亂跳。
師父說這是風水魚,能聚財,叮囑他無論如何都要照看好金魚,以及絕不能挪動水缸的位置。
換完水,他開始在師父的監督下,練習毯子功。
所謂毯子功,並不是耍毯子,而是指所練習的動作太過危險,所以必須要鋪一層厚厚的毯子來進行保護。
在那張洗得發白十分老舊的毯子上,周生開始練習各種戲曲動作。
拿頂、下腰、虎跳、雲裏前翻……
就在三尺來寬的毯子上,他閃躲騰挪如兔起鶻落,一個個高難度的動作如行雲流水般完成。
矯如龍,猛似虎,快如豹,輕如貓。
一旁的玉振聲冷眼旁觀,手中飛速轉著幾顆石子,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給周生帶來一種無形的壓迫感。
嗖!
每當他有一絲分神,就會飛來一顆角度刁鑽的石子,如暗器般精準地射在他的周身大穴。
若是能躲過去還好,躲不過去的話身體就會瞬間失去平衡,然後重重砸下。
就比如現在。
周生正在做倒撲虎的動作,因為已經連續練了半個時辰,以他的體魄都感覺到了疲憊,因此稍有分神。
結果就是一顆石子飛來,快如閃電,彈在他腰椎的命門穴上。
噗通!
周生直直摔在毯子上,腰椎隱隱作痛,不用看都知道已經青了。
他還以為自己道行精進後,應該能躲過師父的‘暗器’了,卻沒想到師父的石子也變得更加迅疾。
那悄無聲息又快如雷霆的暗器手法,放眼江湖都絕對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起來,繼續練功!”
玉振聲的話鏗鏘有力,毫不留情。
“唱陰戲時,若有片刻分神,就有可能死無葬身之地!”
“記住,台下那一雙雙盯著你的眼睛……”
“可都不是活人!”
周生沒有任何抱怨,立刻起身就是苦練。
最後他累到筋疲力盡,足足摔了七次,身上青一塊紫一塊,玉振聲才滿意地點點頭,卻也未說任何誇讚之言。
“毯子功可以了,接下來練眼功。”
於是周生隻能托著疲憊的身軀爬起來,開始盯著二十丈外的鴿籠……
就這樣,一上午便過去了。
午飯和以往一樣非常豐盛,一隻燒鵝,兩斤醬牛肉,一隻大肘子,白米飯,以及人參烏雞湯。
還有一壺美酒,卻是玉振聲自己喝的,不準周生沾染半點。
用他的話來說,酒會影響嗓子,想要唱戲,最好滴酒不沾。
周生幾乎是狼吞虎咽,風卷殘雲地吃完了午飯,而玉振聲剛好相反,舉止文雅,態度從容,就連斟酒拿筷都透著一種優雅。
記憶中,哪怕是師徒二人餓了許久,突然得到了豐盛的食物,師父也一樣是不緊不慢,優雅從容。
那是一種刻在骨子裏的氣度。
周生擦擦嘴巴,想趁機和師父聊聊天。
“師父,關於出師——”
玉振聲瞪了他一眼,用筷子敲了一下他的頭。
“吃完飯該做什麽,還要為師教你嗎?”
周生隻能點點頭,起身走到一棵柳樹下,擺出藍采和導引十二勢中的混元提籃樁。
吃完飯後練習導引功,可以更好的幫助身體消化食物,增長氣力。
而玉振聲則是走到水缸前,去逗弄那條自己喜愛的金魚。
未時,開始講戲、練戲。
《包青天》、《打龍袍》、《蘆花蕩》、《鎖五龍》……
“唱念做打中的唱字,重點在於練氣口,正所謂練好丹田氣,走遍天下都無敵。”
“記住了,一段唱中間一個長拖腔的氣口都是規定好的,不能隨便換氣偷氣!”
“大甩腔前要換一大口長氣,這樣下麵的甩腔才能豐滿氣足!”
……
玉振聲的態度非常嚴格,他並不急躁,雖然每次周生出現失誤時都會打上一棍,但聲音卻是不急不慢,反複講許多次也很有耐心。
一天下來,周生身上往往會布滿了傷痕,但他卻很感激師父。
戲行裏有句話,叫寧給十畝地,不教一句戲。
可師父在講戲時,卻是毫無保留,毫不藏私,恨不得將自己所有的經驗和技巧都傳給他。
能遇到這樣一位嚴師,是自己的幸運。
甚至於他不僅是嚴師,還是個不善表達的‘慈父’。
吃罷晚飯後,師父讓周生脫下上衣,趴在院中的石桌上,上麵早已打磨得無比光滑。
師父搓熱掌心,給他擦拭藥油,一遍遍地給他舒筋活血,特別是那些受傷的地方。
通過按摩手法來讓精心調配的藥油更快地滲透血肉,強健筋骨。
這一按就是一個時辰。
也是整整十六年。
“師父,我已經很努力了,您就不能開個尊口,偶爾也誇誇我?”
周生似是開玩笑道。
玉振聲累的額頭冒汗,微微喘氣,雪白的銀發在風中飄動,聞言冷笑一聲,嘲諷道:“你是三歲小兒嗎,這麽大了還要人誇?”
“師父,您為什麽要騙我,說二十一歲才出師,用你的命換我三年,值嗎?”
玉振聲的手微微一頓,而後淡漠道:“陸秉淵那隻老狐狸是騙你的,我說二十一歲,就是二十一歲。”
“師父……”
時間悄悄流逝,院中漸漸響起了鼾聲。
周生不知何時已經陷入了沉睡。
玉振聲的目光才漸漸變得柔和,他望著徒弟身上的傷痕,輕輕歎了一口氣。
“我撿到你時,你才五歲,像小狗一般大,髒兮兮的。”
“沒想到現在已經是一個如此出色的陰戲師。”
“陽城之事,如果換做年輕時的我,一定做的沒你好……”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
隻有在徒弟睡著時,他似乎才能卸下麵具,說出真心的誇讚,即便如此,聲音也非常小,宛如蚊蠅。
“師父,原來您也會誇人呀!”
突然,周生睜開了雙眼,笑著說道。
原來他是在裝睡。
刹那間,玉振聲如遭雷劈,第一次失去了那股優雅的風度,宛如石化一般靜止不動。
緊接著,他的臉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通紅,腳趾在鞋中不斷扣地。
“逆……逆徒!”
“我打死你!!!”
片刻後,院中響起了陣陣慘叫聲,久久不絕。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