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陸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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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多月前嗎……”
    聽完翠翠的話,周生心中一動,若有所思。
    這正好便是沈金花唱《竇娥冤》,死在戲台上的時候。
    沈金花丟了自己的頭,而縣令夫人換了一張臉。
    這其中最大的受益人,便是朱縣令,讓家中黃臉婆成了萬裏挑一的美人,自此能名正言順地享受溫柔鄉,縱情聲色。
    迷霧已漸漸散去,整件事情快要水落石出。
    可周生耳邊此刻回蕩的,是沈金花魂飛魄散前的唱詞。
    “既容不得六月雪掩清白骨——
    何苦教我粉墨半生…扮竇娥……”
    慘死的沈金花,恐怕做夢都沒有想到,她的悲劇,隻是因為一個縣令想讓自己妻子換張貌美的臉。
    ……
    “翠翠,關於朱縣令,你都知道多少?”
    周生目光微冷,繼續追問。
    普通的縣令自然無法驅使鬼神去做成這種事情,很顯然,這個朱縣令有著不同尋常的地方。
    翠翠仔細想了想,道:“我入府晚,知道的不多,但聽府裏的老人談起過,說朱縣令早年是個窮書生,沒什麽才氣,潦倒落魄,卻突然開竅,連連高中……”
    周生心中一動,眼中露出一絲冷笑。
    這恐怕不是開竅,而是換了心竅。
    既然能換夫人的頭,又如何不能換掉自己那顆不通文墨的心?
    他突然想起了聊齋裏一篇名叫《陸判》的故事。
    書生朱爾旦陰差陽錯下結識了地府的陸判,他生性遲鈍,沒什麽才氣,陸判便給他換了一顆玲瓏心,令其才華大增。
    後來朱爾旦不滿妻子貌醜,又找陸判給妻子換了一顆年輕美貌的頭。
    就連朱爾旦死後,還做了陰官,十分氣派,常常去陽間教導兒子,跟沒死一樣。
    當年他讀這篇故事時,還覺得十分有趣,可當血淋淋的事情真的發生在了身邊,他才明白,覺得有趣隻是因為事情沒有降臨到自己頭上。
    有人丟了自己的心,有人丟了自己的頭。
    可誰又能為他們發聲?
    這朱縣令,或許就像那朱爾旦一樣,和地府裏的某位大人物有著非同尋常的關係。
    “翠翠,你是怎麽死的?”
    看到那柱香已經快要燒完,周生問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翠翠聞言身子一顫,眼中閃過痛苦、掙紮、恐懼之色。
    “那晚阿爺被他們打出府後,朱縣令就來找我,想要用強,我不從,他就打了我,然後留下了一根簪子。”
    “很快,就有下人說我偷了夫人的簪子,夫人似乎相信了,對我很失望,不再管我。”
    “然後……”
    “那些家丁就……就把我糟蹋了……”
    “都有哪些家丁?”
    “……所有。”
    周生猛地一怔。
    “府中的男家丁……都參與了,他們說,這叫投名狀,誰不做,誰就有心泄密,是對老爺不忠。”
    “我哭著向往日裏照顧我的姐姐和嬸嬸們求救,她們明明都聽見了,卻都裝作聽不見。”
    “我感覺特別特別疼,好像整個人都被撕裂了,後來我嗓子啞了,喊不動了,疼暈了過去,所以……”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好像……是疼死的?”
    周生麵容平靜,袖子中的手卻攥得發白。
    這可憐的小姑娘,最後是活活被疼死的。
    “哥哥,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那些平日和善的叔叔伯伯、姐姐嬸嬸們,為什麽要這麽對我?”
    “哥哥,我好想阿爺呀。”
    ……
    離開了崔神婆家,周生一路上都沉默不語。
    撥開了層層迷霧,他終於看清了整個事情的真相,然而這真相,卻未免太過沉重。
    一炷香的時間很短,翠翠的亡魂很快就回了陰曹,也許在未來,她會重新投胎轉世。
    孟婆湯能讓她忘記這一世的痛苦,可她最後問的那些問題,周生覺得,自己恐怕是很難再忘掉了。
    回到家,見到徒弟魂不守舍的模樣,玉振聲輕歎一聲。
    “每一個傑出的陰戲師,都經曆過許多常人難以想象的悲歡離合,所以陰戲師的心,要夠硬,夠冷,才能在鬼神的戲台子上活下來。”
    “師父,我明白。”
    “不,你不明白。”
    玉振聲搖搖頭,而後突然問道:“現在知道了一切,你還準備唱老徐的那場陰戲嗎?”
    周生剛要說話,就被他揮手打斷了。
    “事到如今,為師也不瞞你了,那朱縣令雖然沒有修為,可他來頭不小,和地府中的大人物有交情,那猖兵應該就是大人物派去保護他的。”
    “他早已識破你我二人的身份,那日他以水為墨,在桌子上畫了一個圖案,是地府的鬼門關。”
    “再有兩個月,你就要出師了,到時中元節,要過鬼門關,下陰曹給鬼神唱戲,九死一生。”
    “若是再招惹了地府的大人物,對方暗中耍些手段,你在台上可就更加危險了!”
    玉振聲深深望了他一眼,道:“你考慮清楚了再做決定,如果你決定放棄,為師也不會責怪,畢竟再大的規矩,和命相比,又算什麽呢?”
    “是呀,再大的規矩,和命相比,又算什麽呢?”
    聽完師父的話,周生臉上露出一絲複雜。
    “師父,常言道,好人沒好報。”
    “沈金花是好人,常常用唱戲賺的錢去救濟孤兒,卻斷頭而死;徐伯伯是好人,卻被人勒死後沉入河中;翠翠也是好人,卻活活疼死……”
    “好人,似乎真的沒有好報。”
    “可好人,真的應該沒有好報嗎?”
    周生緩緩抬起眼眸,已無半點消沉,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寶劍出鞘般的銳利。
    少年眼裏的朝氣,似乎比窗外的太陽還要耀眼。
    “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翠翠最後問我的話,為什麽那些人要這麽對她?”
    “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可我突然想到,這個問題本就不該讓我來回答。”
    頓了頓,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齒,眼中似有煞氣跳動,雙眉如刀鋒一揚。
    “既然我回答不了,那就送他們下去,親自回答一下。”
    “也看看那十八層地獄,有沒有他們的一席之地?”
    感受到徒弟身上那沸騰的殺氣,玉振聲並未評價,隻是淡淡問道:“決定了?”
    “決定了。”
    “不後悔?”
    “不後悔。”
    “好,那為師就再教你幾出新戲吧。”
    “既然決定了要唱,就唱得精彩點,鑼鼓一響,若非好戲,可丟我玉振聲的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