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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始祖大廳,僻靜的女士洗手間。
門扉隔絕了外界的喧囂,隻有冰冷的流水聲在空曠的大理石空間內回響。
洪思華擰開鍍金水龍頭,任由冰冷的水流衝刷著雙手,隨後捧起水,用力拍打在臉頰上。
水珠順著她精致的下頜線滑落,浸濕了額前的發絲。
她抬起頭,望向鏡中的自己,鏡子裏的人,在笑。
“……”
那笑容扭曲而陌生,嘴角不受控製地向上牽扯,眼周肌肉卻僵硬地繃緊,形成一個極其不自然的、近乎痙攣的表情。
洪思華試圖蹙眉,顯露出應有的懊惱或憤怒,但那上揚的嘴角卻頑固地定格著,讓她的整張臉看起來像是在開一個惡劣的玩笑。
在這場亞斯蘭研討會上,她,阿多勒維特的長公主,被自己的親妹妹洪飛燕徹底擊潰了,簡直一敗塗地。
真是……值得“驕傲”啊……那個曾經隻會跟在她身後、倔強又弱小的小丫頭,如今竟能堂堂正正地戰勝姐姐了。
想到自己為了“促成”妹妹的獨立與強大,暗中籌劃、刺激、甚至逼迫了多少年,洪思華心底竟真的生出一絲扭曲的“佩服”。
“梅吉斯·洪思華·阿多勒維特,在此後一年內,禁止參與任何形式的學術研討會及魔法交流會。同時,三年內不得對任何魔法師提出‘魔法痕跡分析’要求。此外,今後……”
總會長阿留文冰冷的宣判言猶在耳,提出“剽竊”指控,卻反被對方完美自證清白……這對於一名魔法師的名譽是毀滅性的打擊。
懲罰是必然的:暫時被放逐出魔法界的核心圈。而這,還隻是明麵上的代價。
更致命的是,她不僅是魔法師,更是阿多勒維特的王女,是與洪飛燕爭奪王位的直接對手。
今日研討會的結果,此刻恐怕早已通過魔法傳訊網絡,化作各種聳人聽聞的標題,席卷各大報刊的頭版:
【洪思華殿下慘敗於親妹之手!】
【指控妹妹剽竊反被當眾打臉,原創魔法無可爭議!】
【卑劣的魔法分析?長公主是否蓄意構陷?】
【亞斯蘭研討會驚現王族內鬥,長公主行為是否失格?】
……諸如此類,她甚至能清晰地想象出那些記者們興奮敲打魔導印刷機的模樣。
畢竟,媒體早已嗅到了血腥味,一場不該輸、也不能輸的戰鬥,她輸了。
輸得如此徹底,甚至未能察覺妹妹何時已成長到如此駭人的地步。
計劃周全的反擊,卻像是早被對方預料,每一步都落入了更深的陷阱。
但奇怪的是……心底深處,那股預期中焚心蝕骨的挫敗與憤怒,並未洶湧而至。
反而有一種……近乎解脫的平靜?
鏡中的洪思華,笑容依舊詭異地上揚著。
“洪思華,你笑起來更好看。為什麽總板著臉呢?”一個溫柔而久遠的聲音,毫無征兆地在腦海中響起。
是大姐洪愛琳……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想起她?
她總是這麽說:“有時覺得,我先走一步或許是幸運的……至少,不用親眼看著心愛的妹妹們為了性命相互爭鬥。”
“我常想,若是生在普通人家,你們會不會更幸福些……”
那時的洪思華,臉上還沒有戴上這副無時無刻的“笑容麵具”。
是從何時開始的?大概……就是從大姐洪愛琳渾身燃起無法熄滅的火焰,最終化為灰燼的那一天起吧。
洪思華當時不在現場,似乎是不願看到那幅景象。
對於大姐生前反複的叮囑和勸誡,她隻覺得煩躁,從未真正聽進去。
“要愛護妹妹啊,洪思華。”
“一定……一定有辦法能讓你們兩個都活下來的。”
“打破阿多勒維特的詛咒吧,就在你們這一代。”
“你……你們,一定能做到的。”
真是……可笑。
怎麽可能有那種方法?阿多勒維特的血脈,天生背負著“焚身之咒”。
所有族人,皆活不過三十歲,最終都會被體內覺醒的火焰由內而外吞噬殆盡。
死亡的時間無從預知,唯一確定的是……火焰天賦越強,詛咒爆發得便越早。
天賦驚世的大姐洪愛琳,正是因此英年早逝。而天賦平平的自己,才能苟活至接近三十。
至於那個與火焰過於親近、天賦或許更勝大姐的洪飛燕……恐怕連二十歲都難以熬過。
洪思華在十六歲那年,知曉了這殘酷的真相。
我,還有妹妹……都注定要像大姐那樣,在烈焰中痛苦地走向終結。
擺脫這詛咒的方法,隻有一個……繼承王位,戴上那頂由始祖魔法師十二門徒之一、先祖阿多勒維特親手打造的火焰王冠。
唯有王冠的力量,才能壓製甚至扭轉詛咒,延續生命。
但王冠,隻有一頂,姐妹二人,注定有一人無法存活。
“洪飛燕……你還不知道這個真相吧?”洪思華凝視著鏡中自己扭曲的笑容,喃喃自語。
當有一天,你意識到心中那團隨時可能爆裂的火焰正緩緩蠶食你的心髒時,會作何反應?會絕望嗎?
不……現在可以肯定了……妹妹早已不是那個需要庇護的小女孩了。
那孩子,大概會為了對抗這該死的命運,戰鬥到最後一刻吧?
“沒錯……就這樣,繼續掙紮吧,我的妹妹。”
唯有如此……我們兩人,或許才都能有一線生機。
………………
始祖大廳,主會場,震耳欲聾的掌聲與歡呼聲,如同海嘯般席卷而來,將趴在桌上昏睡的白流雪猛地驚醒。
“呃……”他揉著布滿血絲、又幹又澀的眼睛,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呻吟。
抵抗睡意簡直比連續施展高階魔法還要困難。
相比之前那些激烈(且對他而言如同天書)的辯論,或許直接睡過去還更有趣些?不……那些辯論本身其實挺有趣的,隻是……
“困死了……”他嘟囔著。
休息期間灌下去的三杯特濃咖啡,此刻仿佛白水般毫無作用。
連強效咖啡因都無法戰勝的、魔法理論獨有的催眠魔力……這或許才是真正的“魔法”吧。
亞斯蘭研討會需要極強的專注力,白流雪雖經【燕蓮紅春三月的加護】錘煉,心性已遠超常人,但麵對這些完全無法理解的“異世界方言”輪番轟炸,他能強撐著沒有當場趴下睡著,已經算是意誌力驚人了。
“真是太精彩了!果然名不虛傳!”
“哇!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被震撼到了!”
“今年到底是怎麽回事?天才紮堆出現嗎?”
“該死!偏偏今年來參加……真是倒黴!為什麽那些小鬼的論文比我的……”
“冷靜點,隻是今年運氣不好,碰上的都是怪物罷了。”
魔法師們議論紛紛,目光不約而同地聚焦於講台。
那裏,一位留著清爽短發的少女,正微笑著讓數個溫暖的光球如精靈般在空中輕盈漂浮,她周身散發著比任何人都更像“主角”的光環。
普蕾茵華麗而優雅的“光影秀”正在上演。
“啊,已經輪到普蕾茵了啊。”白流雪打了個哈欠。
作為這個世界的“主角”,她在亞斯蘭研討會上也是光芒萬丈,毫無懸念地發表了最為瑰麗玄奧的理論。
即便阿伊傑和洪飛燕的論文因他的影響而升級,達到了近乎“主角級”的卓越水準,也絲毫未能掩蓋普蕾茵自身的光芒。
“光輝係列魔法的係統化整理與拓展”,她所處的領域,注定讓她無法不成為焦點。
對於人類魔法師而言,涉及天使譜係的“光輝魔法”至今仍是神秘莫測的領域,而普蕾茵卻已能對其進行完美地梳理與闡釋。
僅從“神聖教團”的信徒不惜冒險潛入此地,隻為一睹其演講風采,便可知普蕾茵現今的水平是何等驚人。
“精彩絕倫!實在是出色的研究。”總會長阿留文臉上露出了罕見的、由衷讚賞的笑容。
能讓極少褒獎他人的他如此滿意,足見普蕾茵的論文已臻於完美。
“謝謝您。”
普蕾茵優雅地躬身,從容步下講台,然而,會場內的騷動並未因她的離場而平息。
阿伊傑與洪飛燕的演講已足夠驚豔,但普蕾茵這場融合了近乎地球21世紀學術風格、邏輯嚴密又充滿創見的展示,帶來了更多的回味與討論,餘韻悠長。
“這確實很‘普蕾茵’。”白流雪內心承認。
雖然非常厲害,但問題是……下一個就輪到他上台了。
“唉……”他歎了口氣。
他根本沒認真準備,隻是隨便帶了篇考試期間寫的論文充數。
本來亞斯蘭研討會的主角就是“主角三人組”,他從未想過要出風頭。
這篇論文本身,在之前請普蕾茵幫忙審閱時,也隻得到了“嗯……這個程度的話,應該……還可以吧?”這樣勉強的評價。
正好,這種在亞斯蘭研討會上“不會太突出、但也不至於太丟臉”的水平,正符合他“普通路過天才”的定位。
“反正本來就是這樣打算的。”白流雪從座位上站起身。
短暫的休息時間結束,他必須立刻前往後台準備。
走在通往講台的走廊上,迎麵遇見了剛結束演講、容光煥發的普蕾茵。
“哦!下一個是叔叔啊?加油!”她笑著揮手,心情顯然極佳。
“沒什麽好,加油的,隨便講講就下來。”
“別人都為參加亞斯蘭研討會搶破頭,你這樣‘隨便應付’是不是太過分了一點?”
“不知道,麻煩。”
“總之,加油吧!”
或許是因為演講大獲成功,普蕾茵腳步輕快地消失在走廊盡頭。
白流雪看著她雀躍的背影,忽然覺得那步伐像個孩子,但隨即甩開了這個念頭。
走到講台入口處,工作人員已在此等候。
白流雪無精打采地走近,對方略顯疑惑地歪了歪頭。
“請稍等片刻。”
“是。”
門內,主持人正在用激昂的語調介紹下一位演講者:“接下來,有請斯特拉學院的新星!首位成功掌控‘閃現魔法’的魔法師……白流雪!發表他的研究成果!”
“現在可以進去了。”
白流雪穿過自動滑開的大門,邁步走上中央講台。
刹那間,無數道目光從四周居高臨下地投射而來,讓他感覺自己像是踏入羅馬鬥獸場的角鬥士。
魔法師們的眼神中充滿了好奇與期待,盡管前麵已有數場精彩絕倫的演講,但這位“學生白流雪”的登場,依然吸引了全場的關注。
“首位成功掌控閃現魔法的魔法師”!
數百年來,無數魔法師挑戰卻最終放棄的禁忌領域,竟被這名學生攻克,並借此獲得了亞斯蘭的入場券。
因此,所有人都理所當然地認為,白流雪必將“發表關於閃現魔法的劃時代論文”。
然而……遺憾的是,他本人根本不清楚閃現魔法是如何被“控製”的,僅僅是本能地使用它而已。
正因如此,他今天將要發表的論文,恐怕會讓在場所有人失望透頂。
“今天我要發表的課題是……‘普羅基克斯疊加電路的結構優化設計’。”白流雪開口報出題目。
台下魔法師們的臉上,瞬間寫滿了困惑與錯愕。
不少人甚至懷疑自己聽錯了,下意識地側耳傾聽。
“什麽?那閃現魔法呢?”無數道目光仿佛在無聲地質問。但這又能怎麽辦呢?
“我也不知道啊。”白流雪內心腹誹。
雖然早料到會讓人失望,但既然站上了這裏,他還是決定硬著頭皮講完。
平心而論,他的這篇魔法論文本身並不差。
以十六歲魔法學徒的水平而言,堪稱優秀。
但放在此刻群星璀璨的亞斯蘭會場,尤其是在前麵幾位“怪物”的對比下,他的演講隻能說是“平平無奇”。
或許,正是因為之前的期待值被拉得過高,此刻的落差才顯得尤為巨大。
“嗯……這是個機會。”
觀眾席中,塞爾伊恩眼中精光一閃,她沒想到白流雪會拿出一篇如此……“普通”的論文。
文中不乏可指摘之處,尤其是他的一些設計,似乎完全無視了魔法學界公認的、已被判定為“不可能”的前提條件。
有這種想法的並不止她一人,不少旁聽的魔法師也露出了“這簡直胡鬧”的表情。
用不可能的前提,去推導出一個看似可行的結果,還講得如此理所當然,實在令人無語。
“我已經完全看穿白流雪設計的漏洞了。”塞爾伊恩心中冷笑。
從那個“不可能”的前提開始,她準備了大量刁鑽且難以回答的問題。
如果他的準備僅止於此,那麽作為魔法師的信心,恐怕會在今天徹底崩潰。
阿伊傑因為拿出了過於出色的成果而讓人無從下手,但白流雪則不同,他的論文,在她看來,就像一座脆弱的沙堡。
當白流雪的演講接近尾聲,台下那些心懷不滿的魔法師們,手指已悄悄移向了提問按鈕,準備發起攻擊,但他們沒有機會了。
“這次,我要用掉剩下的四次‘指正機會’。”塞爾伊恩嘴角勾起一抹勝券在握的弧度。
在其他人動手之前,她要親手將白流雪“請”下這個舞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