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求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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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褐土二月的能力,在埃特魯大陸的常識與傳說中,通常被概括為一種近乎絕對的、令人絕望的“絕對保護”或“終焉歸於塵土”。
觸及其力量的一切,終將腐朽、崩解、化為最原始的泥土與砂石,仿佛是對“存在”本身最冷酷的否定。
但這,僅僅是“十二神月”所擁有的、最為世人所知、也最令人畏懼的“權能之一”。
它遠非他們存在的全部,性格與偏好,熱愛與厭惡,夢想與希望,遺憾與執著……
這些構成“靈魂”與“情感”的複雜光譜,難道僅僅因為存在的位格過高、歲月過於漫長、力量過於宏大,就會從“神祇”的本質中被剝離嗎?
不,十二神月,同樣擁有著細膩如蛛網、深邃如星海的情感與靈魂,隻是,無人敢於如此想象。
原因簡單到近乎殘酷……他們太過古老,是站立於此世頂點的、最偉大也最難以理解的存在。
凡俗的智慧生物,在仰望那高懸天際、執掌世界根本法則的“十二月”時,早已被敬畏與恐懼填滿心靈,又怎敢擅自將“人類的情感”這種“渺小”、“短暫”、“脆弱”的東西,與那些永恒的存在相提並論?那近乎是一種褻瀆。
“我真的……可以用這個嗎?”
淡褐土二月聲音打破了寂靜。
不再是之前那間溫馨而虛假的書房,而是一個廣闊到令人窒息的陌生空間。
這裏像是一座古老祭壇的最深處,地麵由無數塊切割規整、每一塊都有房屋大小的深褐色巨石鋪就,石縫間流淌著微弱的土黃色魔力光痕。
抬頭望去,穹頂高遠如夜空,隱約可見無數懸浮的、散發著各色微光的結晶與符文,如同倒懸的星海。
而祭壇中央,一個直徑超過百米、由無數複雜到令人眼花繚亂的發光線條與古老符號構成的巨型立體魔法陣,正緩緩旋轉,散發出磅礴而晦澀的空間與大地魔力波動。
站在這光芒最為熾烈的法陣核心處的,是淡褐土二月。
他依舊保持著那副棕發儒雅教授的形態,隻是那身得體的襯衫與背心,在此刻宏大的魔法光輝映照下,顯得有幾分渺小與虛幻。
他微微低著頭,目光死死盯著手中那截翠綠欲滴、流淌著生命光輝的“生命之根”,那張總是平靜從容的臉上,此刻清晰地寫滿了猶豫、掙紮、渴望,以及一絲深藏的恐懼。
他的手指,幾乎是無意識地,輕輕摩挲著“生命之根”溫潤如玉的表麵,動作輕柔得仿佛觸碰易碎的夢境。
站在法陣邊緣、距離中心數十米外的白流雪,靜靜地看著這一幕。
祭壇的魔力之風拂動他棕色的短發,迷彩色的眼眸在魔法陣變幻的光影中顯得格外深邃。
他也短暫地陷入了思考。
“這樣……真的可以嗎?”
“真的……能用這個“解決”問題嗎?”
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並不完全確定。
“生命之根”是“女巫之王”斯卡蕾特在離開前,近乎“隨手”扔給他的東西。
那位神秘而強大的存在並未詳細說明其用途,隻是暗示“或許有用”。
在“遊戲”中,這件屬於綠林四月的聖物,其真正的功效與使用方法,長期籠罩在迷霧之中。
即使是玩家在極後期,於某個隱藏極深的劇情線中,真正遇到綠林四月的化身時,那位司掌“生命”與“創造”的神祇本人,似乎也對這件聖物的具體“用法”語焉不詳,更像是將其視為某種象征意義的“信物”。
直到某位玩家在一次極度偶然的、近乎“胡鬧”的嚐試中,將“生命之根”作為提升與某位特定NPC好感度的特殊道具使用後,一部分資深玩家才恍然意識到,這件聖物或許並非單純的力量載體或任務物品,而是一件蘊含著更深層“規則”的、能夠直接作用於“存在本質”或“靈魂鏈接”的奇跡造物。
但那種用法,真的適用於眼前的情況嗎?
適用於一位渴求“生命”的、執掌“枯竭”的“十二月”?
“沒關係。”
白流雪輕輕吐出這三個字,既是對淡褐土二月猶豫的回應,也是對自己內心最後一絲不確定的斬斷。
他的聲音不大,卻奇異地穿透了魔法陣運轉的低沉嗡鳴,清晰地傳入淡褐土二月的耳中。
實際的原因,複雜的考量,潛在的未知風險……在此刻,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選擇,是信任,是那份超越理性計算的、近乎直覺的“確信”。
即使“生命之根”還有其他未知的、更偉大的用途,白流雪也對自己的此刻的選擇,充滿了平靜的信心。
因為,他“理解”眼前的這位“神祇”。
淡褐土二月。
從被“始祖法師”以某種不可複現的儀式、結合世界的根本法則“創造”出的那一刻起,他的“本質”就被打上了深深的烙印。
他注定無法真正“創造”生命,也無法以“生命”的形式去“觸碰”其他生命。
他所司掌的“大地”權能,在賦予他無上力量與不朽存在的同時,也化作最殘酷的詛咒,將他與“生命”的鮮活世界,隔開了一道永恒的、透明的、卻堅不可摧的壁壘。
他“活著”,以神祇的姿態永恒存在著,卻或許永遠無法宣稱自己是“活著的”。
以那些渺小、短暫、卻燃燒著熾烈生命火焰的凡物所定義的方式“活著”。
他但隻能“看著”。
看著生命的萌芽、綻放、歡欣、痛苦、創造、毀滅……看著那些璀璨如夏花、脆弱如朝露的“生命”,以他們短暫卻無比濃烈的方式,在這片大地上書寫屬於自己的故事。
看看那“生命”吧,多麽美麗,多麽夢幻,多麽……令人嫉妒。
盡管他們隻能存活短短百年,至多數百年,但他們以“生命力”為最原始的動力,不知疲倦地奔跑、相愛、爭鬥、思考、創造……用一代代人的薪火相傳,將原本荒蕪的世界,覆蓋上屬於“文明”的痕跡。
千年的曆史與傳說,和平與摯愛,戰爭與仇恨,發展的科學與耀眼的藝術……生命所創造的、那光怪陸離、悲欣交集的驚人景象,如同一幅永遠在延伸、永遠在變化的宏偉畫卷。
而淡褐土二月,隻能在那個沒有花朵綻放、隻有永恒幹旱與塵土飛揚的、屬於他自己的“領域”中,孤獨地、永恒地,羨慕地“看著”那些“生命”閃耀的靈魂之光。
就這樣,度過了千年,萬年,或許更久。
“冬之將盡,春之未至的‘二月’。”白流雪心中默念。
被冰冷泥土覆蓋、象征著大地沉睡與蓄勢的時節,其本質中,難道不正蘊含著“開出花朵”的資格與渴望嗎?
象征“誕生”、“生命”、“創造”本源的綠林四月的聖物“生命之根”,對於這位在永恒寒冬盡頭徘徊、渴望觸碰春日芬芳的“二月”而言,或許正是這世間,最為合適,也最為殘酷的“禮物”。
“開始了。”
淡褐土二月似乎終於下定了決心。
他抬起頭,看向法陣邊緣的白流雪,那雙鏡片後的眼眸中,猶豫與恐懼已被一種破釜沉舟般的決絕所取代,聲音依舊平靜,卻帶著一種不同以往的、近乎“神聖”的肅穆。
“好的。”
白流雪點了點頭,沒有任何多餘的話語,向後退了幾步,直到後背抵上一根冰冷的、刻滿符文的巨大石柱。
他需要保持距離,既是出於安全,也是給予對方空間。
淡褐土二月收回目光,重新凝視手中的“生命之根”,他深吸一口氣,雙手緊握那截翠綠的根須,然後用盡全身的力氣,將其狠狠地,插入了腳下那光芒最盛的魔法陣核心!
嘩!!!
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翠綠色光輝,以“生命之根”插入點為圓心,如同超新星爆發般,轟然炸開,不僅僅是光,一股凝實到仿佛擁有實體、充滿了無盡生機、孕育、生長、綻放氣息的生命魔力波動,化作肉眼可見的翠綠色環形波紋,以排山倒海之勢,向祭壇的每一個角落、向整個廣闊空間,橫掃而去。
“嗚!”
白流雪悶哼一聲,隻覺得一股難以想象的、溫暖卻充滿壓迫感的“浪潮”狠狠拍打在身上,他棕色的頭發被吹得瘋狂向後飛揚,身體不受控製地向後撞在石柱上,發出沉悶的響聲。
他不得不立刻彎下腰,放低重心,雙腳死死蹬住地麵,才勉強沒有被這恐怖的波動直接掀飛。
“這波動……比想象中……強太多了!”白流雪心中駭然。
他預想到“生命之根”與淡褐土二月的神力結合會產生反應,但沒想到動靜如此恐怖。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魔力激蕩,而是兩種近乎世界本源層次的法則力量,在發生劇烈的幹涉與融合。
“有點……危險啊?!”
白流雪猛然意識到一個致命問題……他體內沒有常規意義上的魔力回路。
他無法像普通魔法師那樣,調動自身魔力去抵抗、疏導或適應外界高濃度的魔力環境。
麵對如此澎湃、如此精純、如此高階的“生命魔力”的直接衝擊,他的身體就像一塊幹燥的海綿被投入大海,可能會瞬間“吸收”過量,導致無法預料的後果,是魔力中毒、身體異化、甚至生命形態被強行扭曲。
“等一……”
他拚盡全力,張開嘴,想要呼喊,提醒淡褐土二月控製力量,或者至少給他一些防護。
但,已經太晚了。
寂靜仿佛有一雙無形的大手,猛地扼住了整個世界的聲音。
魔法陣的嗡鳴,魔力潮汐的呼嘯,甚至白流雪自己試圖呼喊的聲音……一切聲響,在某個瞬間,徹底消失了。
不是真的無聲,而是某種更本質的“變化”發生了,讓常規的聽覺暫時失效。
在白流雪驟然收縮的瞳孔倒影中,他“看”到前方,那巨大的、光芒熾烈的魔法陣中心,一股無法形容其體積的、純粹由翠綠色生命魔力構成的、高度濃縮的“浪潮”,正如同神話中淹沒大地的洪水,從插入“生命之根”的那一點,咆哮著衝天而起。
那不是“水”,而是液態的、光的、蘊含無窮生命信息的“洪流”,其高度,瞬間超越了祭壇的穹頂,沒入上方無盡的“星空”,仿佛一根連接天地的翠綠光柱。
而其“浪潮”前鋒形成的環形波,正以毀滅一切的姿態,朝著他所在的方向,碾壓而來。
這“浪潮”的大小,僅僅是最前方的“浪頭”,就高達數百米,寬度更是瞬間充滿了整個視野。
被這東西正麵淹沒,絕不可能“安然無恙”,是否會因為“生命力”過載而直接“撐爆”或“異化”致死,尚未可知,因為從未有過如此高濃度生命魔力直接衝擊無魔力者的案例研究。
但可以肯定的是,身體狀況絕對會糟糕到無法想象!
[警告!檢測到超高濃度生命本源能量衝擊!]
[綠林四月的神力氣息正在強製滲入宿主體內!]
“棕耳鴨眼鏡”的警報在視野邊緣瘋狂閃爍,但白流雪已無暇他顧。
“呃……啊啊啊!!”
翠綠的“浪潮”,吞沒了他。
無法形容的感覺瞬間席卷全身!不是疼痛,不是灼熱,不是冰冷,而是一種被強行“注入”,被“生命”本身“浸泡”、“填充”、“滲透”每一個細胞的恐怖膨脹感,仿佛有無數顆種子要在體內瞬間發芽,有無數的生命要在血脈中誕生。
視野被純粹的翠綠充斥,耳中充斥著萬物生長、花開花落、生命輪回的宏大“聲音”。
白流雪的意識在過載的信息與能量的衝刷下,迅速變得模糊、渙散,身體失去了控製,緊繃的肌肉瞬間放鬆,他靠著石柱,緩緩滑倒在地。
“要……結束了嗎?就這樣……被“生命”淹死?真是……諷刺……”
在徹底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瞬,白流雪模糊的視野邊緣,似乎看到了幾道不同色澤的光芒,從他身體內部,或者靈魂深處,猛然迸發。
[檢測到高位階守護力量應激觸發。]
[青冬十二月的加護……強製激活!]
[蓮紅春三月的庇護……共鳴響應!]
[檢測到未知銀色神性印記波動……幹涉中……]
銀白、粉紅、蒼青……數道色澤各異、卻同樣蘊含著至高規則氣息的光芒,如同最堅韌的護盾,瞬間交織成一個朦朧的光繭,將白流雪癱軟的身體包裹其中,勉強抵禦著外界那狂暴翠綠浪潮最直接的衝擊,然後,黑暗徹底降臨。
…………
星花樹魔法學校,地下防護核心區。
這裏的“地下防空洞”,絕非地球常識中那種簡陋的混凝土掩體。
作為精靈魔法與煉金術最高結晶的體現之一,它是一個立體多層、結構複雜、擁有獨立生態與能源係統的巨型地下要塞。
其入口處,鐫刻著史詩級防護魔法陣,形成了一道厚實無比、流轉著淡金色與翠綠色符文的半球形能量屏障,隻有被魔法陣“許可”的生命波動才能無損穿過,對亡靈等負能量存在有著極強的排斥與淨化效果。
“呀啊啊!快!快進來!”
普蕾茵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風,抱著一個腿部受傷的精靈女生,用肩膀頂著另一個嚇傻的人類男生,用盡最後力氣,猛地撞進了那層溫暖而堅韌的能量屏障內部。
她身後,如同開閘的洪水,超過一百名衣衫襤褸、渾身塵土與血跡、臉上寫滿驚恐與疲憊的學生,哭喊著、推搡著,拚命湧入了這最後的避難所。
“呼……哈……哈……”
衝過屏障的瞬間,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普蕾茵腳下一軟,差點直接撲倒在地。
她勉強穩住身形,踉蹌著走到一根支撐穹頂的、刻滿防護符文的乳白色石柱旁,背靠著冰涼的石壁,緩緩滑坐在地,胸膛劇烈起伏,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每一次呼吸都帶著鐵鏽般的腥甜味和灼燒感。
她的黑發被汗水、灰塵和不知誰的血跡黏成一縷一縷,緊貼在蒼白的臉頰和脖頸上。
校服多處撕裂,裸露的手臂和小腿布滿擦傷和瘀青。
但那雙黑眸,即便在極度的疲憊中,依舊亮得驚人,如同風暴過後未曾熄滅的餘燼。
她艱難地轉過頭,目光掃過身旁。
離她不遠,同樣背靠石柱坐下的,是洪飛燕。
這位向來注重儀態的阿多勒維特公主,此刻的模樣也比普蕾茵好不了多少。
那一頭如同月光織就的銀亮長發,此刻沾滿了灰塵與汙跡,失去了往日的光澤,被她用一根不知從哪撿來的、略顯粗糙的布條,隨意地攏在腦後。
昂貴的星花樹校服同樣破損,裙擺撕裂,露出下麵被刮破的絲襪和帶著血痕的膝蓋。
盡管體力顯然不如常年鍛煉的普蕾茵,呼吸也同樣急促,臉色蒼白如紙,但洪飛燕依舊努力挺直著脊背,雙腿並攏,用手帕輕輕擦拭著額角和臉頰的汗漬,試圖維持那份近乎本能的、屬於王族的“端莊”姿態。
隻是那微微顫抖的指尖和緊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泄露了她真實的疲憊與緊張。
這副“疲憊中強撐高貴”的模樣,在同樣精疲力盡的普蕾茵眼中,非但不顯做作,反而有種奇異的、令人忍不住想發笑的“可愛”與“倔強”。
“哈……喂,公主殿下。”
普蕾茵扯了扯嘴角,聲音沙啞地開口,帶著一絲毫不掩飾的調侃。
“……”
洪飛燕擦拭的動作微微一頓,赤金色的眼眸斜睨了她一眼,沒有回答,隻是默默地將臉轉向另一邊,仿佛在專注地“研究”石壁上流轉的魔法符文,用後腦勺對著普蕾茵,表達了無聲的“無視”與“本宮不想和野蠻人說話”的態度。
普蕾茵知道她隻是累壞了,沒力氣鬥嘴,但看到她這副樣子,還是覺得好笑,疲憊似乎都輕了一分。
“你也躺下來歇會兒吧?這裏地板挺幹淨的。”
普蕾茵用腳尖點了點身旁光滑的石質地麵,故意說道。
“……”
洪飛燕的肩膀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但她依舊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隻是將身體又往柱子後麵縮了縮,仿佛要徹底消失在陰影裏,好隔絕這個討厭聲音的騷擾。
“噗……真好笑。”
普蕾茵終於忍不住低笑出聲,雖然牽動了肋骨的瘀傷,讓她齜了齜牙。
她不再逗弄洪飛燕,轉回頭,目光投向能量屏障之外。
淡金色的屏障之外,是如同地獄般的景象。
數十個大小不一、形態扭曲的巨人亡靈,正如同聞到了血腥味的鯊魚,密密麻麻地聚集在屏障周圍。
它們用那黑暗霧氣構成的、沉重的“手臂”或“身軀”,瘋狂地捶打、撞擊、抓撓著屏障。
每一次攻擊,都讓屏障表麵蕩漾開劇烈的漣漪,發出令人牙酸的“滋滋”腐蝕聲與沉悶的撞擊轟鳴。
屏障的光芒,也因此明滅不定。
看著那些在外麵蠕動、嘶吼、散發著無盡憎恨與冰冷的亡靈,再回想起剛才穿越它們的封鎖、一路廝殺、連拖帶拽地將這麽多學生帶到這裏的過程,普蕾茵依舊感到一陣後怕。
那感覺,簡直像是從最深的噩夢縫隙中硬擠出來,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呼……你做了那麽瘋狂的事,差點讓我們全都陷進去……”
普蕾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飄向洪飛燕的方向,盡管隻能看到一個倔強的後腦勺和微微顫抖的肩膀,“不過……還是要謝謝你。要不是你那個‘超大號煙火’,我和阿伊傑在偏遠的舊校舍那邊,可能真的就……”
她聲音低了一些,帶著難得的認真:“……是你救了我們。雖然方法很亂來。”
“……”
洪飛燕依舊沒有回答,仿佛變成了一尊精致的雕像。
普蕾茵也不指望她能有什麽“感人肺腑”的回應。
她隻是想說出來而已。
在生死邊緣走了一遭,有些話,再不說,誰知道還有沒有機會?
“好吧,謝了。”她最後說道,語氣恢複了平時的隨意。
“…嗯?”
出乎意料地,這次,洪飛燕居然給出了回應。
雖然隻是一個短促的、帶著疑惑語氣上揚的單音,而且聲音輕得像蚊子叫。
“什麽?我沒聽錯吧?”
普蕾茵立刻來了精神,黑眸中閃過促狹的光,故意提高音量,側過身對著洪飛燕的背影,“再說一遍?我還想聽聽?剛才是不是有人說‘嗯’了?”
“閉、嘴。吵死了。”
洪飛燕猛地轉回頭,赤金色的眼眸惡狠狠地瞪了普蕾茵一眼,臉上飛快地掠過一絲可疑的紅暈。
她迅速用手帕再次擦了擦臉,然後有些倉促地、幾乎是手腳並用地從地上爬起來,抱著自己的膝蓋,迅速挪到了幾米外另一根柱子後麵,徹底將自己藏了起來。
“噗……”
普蕾茵看著她那明顯帶著“不好意思所以逃走了”意味的動作,再次輕笑出聲,連肋骨都不覺得那麽疼了。
“不好意思……所以逃走了?”
她低聲自語,搖了搖頭,將目光轉向另一邊。
與努力維持“高貴”姿態的洪飛燕形成鮮明對比,阿伊傑正毫無形象地、四仰八叉地躺在她旁邊不遠的地板上,胸口劇烈起伏,大口喘著氣,如同一隻被撈上岸的魚。
她那一頭漂亮的藍色長發,此刻散亂地鋪在地上,發絲間凝結著汗珠,在防護屏障柔和的光線下,仿佛閃爍著冬日雪花的微光。
“喂。”
普蕾茵用腳尖輕輕碰了碰阿伊傑的小腿。
“嗯……嗯……”
阿伊傑發出模糊的呻吟,連眼睛都沒睜開,隻是無意識地擺了擺手,示意“別吵,讓我死一會兒”。
“露肚臍了。”普蕾茵提醒。
阿伊傑的校服上衣在之前的戰鬥中撕裂了下擺,此刻隨著她癱倒的姿勢,確實露出了一小截白皙緊致的腰腹。
阿伊傑對此毫無反應,隻是呼吸更加綿長了一些,似乎真的快要昏睡過去。
“唉……”
普蕾茵無奈地歎了口氣,挪了挪身體,伸出手,輕輕將阿伊傑撕裂的衣角往下拉了拉,勉強蓋住那片肌膚。
外麵的世界危機四伏,這裏麵至少該有點溫暖。
轟!轟!
就在這時,屏障外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與魔法轟鳴。
緊接著,是刺目的火光、冰藍色的衝擊波、翠綠色的藤蔓巨網……各種強大的魔法,如同暴雨般落在屏障外圍的亡靈群中。
天空中有巨大的、散發著磅礴自然魔力的樹木枝幹如長矛般刺下,有綠色的光團如同流星般墜落。
“教授們來了!”
“我們……得救了?!”
“嗚嗚嗚……真的以為要死了……”
劫後餘生的哭泣與慶幸的呼喊,在幸存的學生中爆發出來。
許多一直緊繃著神經、強撐著不倒下的人,此刻看到教授們組成戰陣、施展出毀天滅地般的魔法清理亡靈,終於徹底放鬆,癱軟在地,放聲大哭。
在剛才那場絕望的逃亡與集結中,精靈學生與人類學生之間的界限,早已被生死危機徹底打破。
無論是普蕾茵、阿伊傑,還是後來加入的其他學生,在救援時根本沒有區分種族……看到有人被困,看到有人落單,看到亡靈撲向任何一人,都會毫不猶豫地衝上去。
此刻,在這相對安全的屏障內,可以看到精疲力盡的精靈學生與人類學生肩並肩靠在一起喘息,可以看到有人不顧種族之別,將自己的水分給旁邊幹渴到嘴唇開裂的“陌生人”,可以看到之前或許還互相看不順眼的兩人,此刻背靠著背,沉沉睡去,仿佛最信賴的戰友。
昨天還在課堂上涇渭分明、彼此警惕的他們,此刻已完全“融合”在了一起。
這份在絕境中被迫締結、又被共同求生所加固的“紐帶”,比任何說教都更有力量。
“至少……算是個‘幸福結局’吧?應該……慶幸才對。”
普蕾茵看著眼前這混雜著淚水、疲憊、卻也有著微弱希望與溫暖的一幕,心中默默想道。
然而……
“幸福……結局?”
這個念頭升起的瞬間,一股莫名的、毫無來由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驟然沿著她的脊椎竄上後頸。
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黑眸中的疲憊瞬間被一絲銳利的警惕取代。
“誰說的“幸福結局”?”
仔細想想,她對目前發生的這一切,根本還一無所知!
為什麽“巨人”的亡靈會突然出現在受世界樹庇護的“天空花園”?
這些亡靈從何而來?
它們真的是“無窮無盡”的嗎?
無論教授和學生擊倒多少次,它們似乎總能從陰影中、從地脈裏、從空氣中……重新凝聚、站起,仿佛這場殺戮永無休止。
外麵教授們的魔法固然強大,但真的能“清理幹淨”嗎?還是僅僅在延緩最終的崩潰?
轟隆隆隆!!!
就在這時,腳下的大地,再一次傳來了劇烈的震動,而且,這一次的震動,遠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更加持久,也更加……“接近”。
仿佛地震的“震源”,正在以一種穩定的速度,朝著他們所在的這個方向,步步逼近。
不,不是“仿佛”。
“不會吧……!”
普蕾茵臉色驟變,猛地從地上彈了起來,動作之劇烈,牽動了全身傷口,讓她痛得眼前發黑,但她顧不上了。
一種難以言喻的、混合了直覺、不祥預感與“棕耳鴨眼鏡”被動探測到的、遠方地平線那恐怖到無法理解的能量反應的冰冷認知,如同重錘,狠狠砸在她的心頭。
“普蕾茵小姐?”
旁邊一個注意到她異樣的精靈女生,疑惑地問道。
普蕾茵沒有回答,她甚至沒有去看屏障外正在與亡靈激戰的教授們,也沒有理會身後學生們驚疑不定的目光。
她的目光,死死地,穿透了那厚重的、流淌著符文的能量屏障,穿透了外麵彌漫的煙塵、魔法光輝與亡靈的黑影,筆直地投向星花樹魔法學校主建築群的方向,投向更遠處,那被世界樹枝葉遮蔽的、地平線的盡頭。
然後,在所有人反應過來之前,她動了。
如同一頭被驚動的黑豹,她猛地轉身,用盡殘餘的所有力氣,朝著進來時的屏障入口……衝了出去。
“同學。外麵危險,快回來。”
一位正在屏障邊緣指揮戰鬥、滿臉煙塵與血汙的精靈老教授,看到這一幕,驚駭地大吼。
但普蕾茵恍若未聞。她的身影如同離弦之箭,瞬間穿過微微波動的屏障光膜,重新投入了外麵那片亡靈遊蕩、魔法亂飛的死亡戰場!
“吼!”
一個剛剛被教授魔法擊退、正在重新凝聚的中型亡靈,察覺到新的“獵物”,發出一聲嘶吼,揮舞著黑暗凝聚的巨臂,朝著疾奔的普蕾茵狠狠砸下。
“冰錐突刺!”
清冷的嬌叱聲從後方響起。
數根足有成人腰身粗細、頂端鋒利無比的巨大冰錐,憑空凝結,帶著刺骨的寒氣與破空之聲,精準地從側麵轟然刺入那亡靈的胸膛與關節處。
冰霜迅速蔓延,瞬間遲滯了它的動作。
是阿伊傑。
她不知何時也已衝出了屏障,臉色依舊蒼白,但湛藍的眼眸中燃燒著堅定的火焰,手中的法杖頂端,藍色水晶光芒大盛。
“阿伊傑!在學校最高的鍾樓頂,召喚一根冰柱!要盡可能高!快!”
普蕾茵頭也不回地大吼,腳下速度不減,靈活地繞過幾個撲來的小型亡靈陰影,朝著主教學區的方向狂奔。
“什、什麽?現、現在嗎?!”
阿伊傑一邊揮杖凍住另一個亡靈的腳,一邊驚愕地反問。
她的魔力也所剩無幾了!
“快點!”
普蕾茵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急迫,甚至有一絲……恐懼?
阿伊傑不再多問,她對普蕾茵有著絕對的信任。
阿伊傑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體內魔力回路的刺痛與空虛感,她雙手緊握法杖,湛藍的眼眸死死盯向前方星花樹主校區中央,那棟即便在廢墟中也依舊巍峨聳立的、帶有巨大機械鍾表的尖頂塔樓。
魔力瘋狂注入,法杖頂端的藍水晶爆發出刺目的光華!
一個複雜無比的冰係魔法陣在她腳下瞬間展開、擴大。
“極冰·通天之柱!”
隨著阿伊傑耗盡最後魔力的嘶喊,塔樓的尖頂上方,空氣溫度驟降至冰點以下。
無數冰晶憑空生成、匯聚、凝結、生長。
一根直徑超過五米、通體晶瑩剔透、表麵流轉著無數深藍色魔法符文的巨大冰柱,以驚人的速度,拔地而起,直刺蒼穹。
冰柱生長時帶起的寒風與冰屑,如同小型暴風雪,瞬間籠罩了塔樓附近。
其高度,在短短幾秒內,就超越了塔樓本身,超越了附近任何完好的建築,如同一柄藍色的利劍,刺向被煙塵與魔法光輝遮蔽的天空。
就在冰柱停止生長的刹那,普蕾茵的身影,已然如同矯健的猿猴,借助沿途廢墟的凸起、尚未倒塌的牆體、甚至阿伊傑之前召喚出來尚未完全融化的冰麵,連續縱躍、攀爬。
最後,她看準時機,在冰柱停止生長的瞬間,用盡全身力氣,猛地向前一躍。
咻!
她的身體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精準地落在了那根高聳入雲的冰柱中段,冰冷的觸感瞬間透過鞋底傳來,但她毫不在意。
她甚至沒有使用魔法穩定身體,而是如同最熟練的登山者,雙手雙腳並用,配合著冰柱表麵那些天然的、凹凸不平的紋理與魔法符文形成的“抓手”,以一種近乎瘋狂的速度,向上徒手攀爬!
寒風如刀,刮過她的臉頰和手臂。
腳下是數百米的高空,是依舊在肆虐的亡靈與魔法戰場。
但她眼中隻有頭頂那片逐漸清晰的、被冰柱刺破的、更高處的天空。
當她終於爬上冰柱那光滑而危險的頂端,搖搖晃晃地站定時,眼前豁然開朗。
然後,她看到了。
“啊……”
一聲短促的、仿佛被扼住喉嚨的、混合了極致震撼與無邊恐懼的吸氣聲,從她因幹渴而開裂的唇間逸出。
手中的法杖,“當啷”一聲,從無力的指尖滑落,順著冰柱光滑的表麵,向下墜去,很快消失在下方彌漫的煙塵與光影中。
但普蕾茵對此毫無所覺。
她的全部心神,她所有的感官,都被視野盡頭,那幅超越了一切想象力極限的、令人靈魂凍結的景象,徹底吞噬了。
地平線的盡頭。
一個“人”。
一個棕色的“人”。
他的“頭顱”,高聳得仿佛要觸及低垂的、被染上不祥灰黃色的雲層。
他的“身軀”,龐大到僅僅是一個輪廓,就遮蔽了地平線近乎一半的視野。
他正邁著緩慢、沉重、卻跨越了凡人無法理解距離的步伐,朝著這裏。
朝著“天靈樹的搖籃”,朝著世界樹“天靈樹”,一步一步,堅定不移地,走來。
每一步落下,即使相隔如此遙遠,依舊能讓人腳下的冰柱,乃至整片大地,傳來天崩地裂般的恐怖震動。
“難以……置信……”
普蕾茵呆呆地呢喃,臉色蒼白如紙,身體因為過度震驚與恐懼而無法控製地微微顫抖。
所有的疲憊,所有的傷痛,在此刻這絕對的、壓倒性的“存在”麵前,都顯得微不足道。
那是……“巨人”?不,那是比傳說中毀城滅國的“巨人”,更加古老,更加龐大,更加……“不可名狀”的存在。
如果讓那個東西……接觸到世界樹,會發生什麽?
即使是最缺乏想象力的人,也能輕易預測出結果,連根拔起,徹底毀滅。
如同孩童隨手拔起一株礙眼的野草。
“要、要死了……”
下方,屏障內外,終於也有人順著冰柱的方向,或者僅僅是感受到那逼近的、無法忽視的恐怖壓迫感,抬起頭,看到了地平線盡頭的景象。
瞬間,恐慌如同最劇烈的瘟疫,徹底爆發!
“那、那是什麽?!”
“巨人……是巨人!真正的巨人!”
“啊啊啊啊!!”
教授們的怒吼,學生的淒厲尖叫,瞬間被那越來越近、越來越沉重的“腳步聲”所淹沒。
有人直接嚇得癱軟在地,失禁;有人精神崩潰,尖叫著試圖衝出屏障,逃向任何可能遠離那個“東西”的方向;心智脆弱者,更是雙眼一翻,直接昏死過去。
轟!轟隆隆!
“巨人”的腳步,越來越近,大地哀鳴,天空仿佛都在它的威壓下扭曲、變色。
普蕾茵站在冰柱之巔,狂風吹得她單薄的身體搖搖欲墜,她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因為她知道,無法對抗。
這超越了人類,超越了精靈,甚至可能超越了“常理”的存在,是無論如何努力、掙紮、犧牲,都絕對無法抗衡的“天災”。
但是,為什麽呢?
在絕望如同最深沉的夜色,即將徹底吞噬一切希望與光芒的時刻,為什麽……她的心中,沒有感受到預想中那般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恐懼”?
反而,有一種奇異的、近乎荒謬的、卻無比清晰的“預感”或者說“確信”,如同冰封河麵下依舊頑強流淌的暗流,在她心底最深處,悄然湧動。
那感覺……是“希望”?
“他……一定又做了什麽……”
普蕾茵其實,已經“知道”了,相信那個總是做出不可思議之舉、將“不可能”踩在腳下的家夥,這一次,也一定……
“啊、啊?”
“怎麽回事?”
“突然……巨人……!”
下方,人群中爆發出新的、充滿了驚愕、茫然與難以置信的呼喊聲,打斷了普蕾茵的思緒。
她猛地睜開眼。
隻見,地平線盡頭,那個頂天立地的、棕色巨人,在又一步邁出、巨大的腳掌即將再次落下的瞬間……靜止了。
如同一個能源突然耗盡、所有關節被瞬間鎖死的巨大機械傀儡,又像是一尊被時光魔法永久凝固的、宏偉到極致的山脈雕像。
它維持著一個邁步向前的動態姿勢,卻徹底凝固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沒有繼續前進,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甚至連那之前每一步都讓世界震顫的、無形的“存在感”壓迫,似乎都隨之停滯、減弱了。
天地間,隻剩下風聲,亡靈零星的嘶吼,以及下方人群死寂之後,爆發的、更加混亂的驚呼與議論。
普蕾茵怔怔地看著那尊靜止的、仿佛亙古以來就存在於那裏的棕色“山峰”,良久,良久。
然後,她緩緩地,長長地,吐出了一口積壓在胸口的濁氣。
那口氣中,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抖,帶著難以置信的荒謬,也帶著一種……“果然如此”的了然。
一絲無奈,卻又忍不住上揚的弧度,出現在她沾滿灰塵與血汙的唇角。
“到底……在搞什麽鬼啊……”
她低聲罵道,聲音卻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哽咽與放鬆,“嚇死人了……”
這一次,等那家夥回來,她一定要揪住他的領子,讓他把事情的前因後果、每一個細節,都原原本本、詳詳細細地,說個清楚。
冰柱之巔,黑發的少女迎風而立,望著遠方靜止的“神祇”,在漸漸平息的風中,露出了一個混合著疲憊、後怕、憤怒,以及一絲微小卻真實不虛的、劫後餘生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