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莉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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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特拉皇家魔法學院,高階醫療區,特殊監護病房。
    午後淡金色的陽光透過鑲嵌著淨化符文的玻璃窗,在被單上投下溫暖的光斑。
    空氣裏彌漫著草藥與消毒水混合的、屬於醫院特有的潔淨氣味,其間還隱約漂浮著一絲極淡的、近乎不可聞的魔力穩定劑的味道。
    房間寬敞明亮,牆壁是柔和的米白色,地上鋪著吸音的軟毯,幾盆能散發安神香氣的魔法植物在角落靜靜生長。
    但這份寧靜,掩蓋不住某些東西。
    比如,床上那個棕發少年此刻的虛弱。
    白流雪靠坐在堆疊起來的柔軟靠枕上,迷彩色的眼瞳裏少了平日那份奇異的光彩,顯得有些黯淡。
    他赤著的上半身並未完全暴露在外,而是被一層極薄、幾近透明的淡綠色魔力繃帶纏繞著,繃帶下隱約可見皮膚表麵細微的、蛛網般的金色裂痕,如同幹涸大地上的龜裂,正以一種極其緩慢的速度愈合、消退。
    他的右臂從手肘到指尖,被固定在一個精巧的、散發著冰涼寒氣的冰晶與金屬構成的支架中,顯然骨折尚未痊愈。
    最明顯的,是他下半身……被子下,雙腿幾乎無法挪動,連腳趾的輕微彎曲都顯得吃力。
    整個人像一尊力量耗盡、布滿了細微裂痕的精美瓷器,雖然結構尚存,卻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徹底碎裂。
    將他緊急送往煉金術士生命研究所進行深度檢查和治療的提議,在他蘇醒並展現出“基本”的交流能力後,被學院高層暫時擱置了。
    畢竟,一個能溝通、能表達意願的“病人”,和一個昏迷不醒、任由處置的“傷患”,是兩回事。
    尤其這個“病人”剛剛在特雷德市扮演了某種“終結者”的角色。
    特雷德市的黑魔人事件,在斯特拉後續派遣的、由五十名精銳魔法戰士組成的快速反應搜查隊抵達後,基本算是收尾了。
    他們成功搜捕、清理了藏匿在城中的五到六名殘餘黑魔人及其同夥。
    但核心的謎團……針對白流雪的那場精心策劃的襲擊,其動機與幕後主使……依舊籠罩在迷霧之中。
    僅有的一些“嫌疑人”,缺乏確鑿的證據鏈。
    更麻煩的是,發動襲擊的三名核心黑魔人(包括那名馴獸師),在戰鬥中被全部擊殺。
    而黑魔人死後,其軀體與靈魂往往會因契約反噬或預設的銷毀術式,迅速崩解、湮滅,幾乎不留任何可供追查的物理或魔法痕跡。
    線索,到這裏似乎斷了。
    “又……住院了啊。”
    白流雪目光落在自己纏滿“繃帶”的手臂上,無聲地動了動嘴唇。
    這場景,莫名熟悉。隻是這次,住院名單上不止他一個。
    斯特拉騎士團在特雷德市的戰鬥中傷亡不輕,尤其是與卡埃娜正麵衝突的那些騎士,多人重傷,此刻也分布在醫療區的不同病房。
    而他白流雪,則因為“健康狀況不明”……特指那來曆不明、效果不明、後遺症更不明的“天機一體”狀態……而被列為重點觀察對象。
    “天機一體……”他在心中默念。
    視線前方,隻有他能看到的淡藍色半透明光屏靜靜懸浮著,上麵簡潔地列著一行信息:
    [天機一體狀態最大可持續時間:9分鍾]
    他凝視著這行字,迷彩色的眼瞳深處掠過一絲沉思。
    “最大持續時間9分鍾……並不意味著可以安全地、無負擔地使用滿9分鍾。”
    他清晰地認知到這一點。
    那9分鍾,是這具身體在當前狀態下能夠承載“自然”能量灌注的理論極限閾值。
    超過這個時間,恐怕就不是肌肉撕裂、骨骼斷裂這麽簡單,而是能量過載導致的生命本源崩潰,從細胞層麵開始瓦解。
    昨晚與卡埃娜的戰鬥,他總共激活“天機一體”的時間,大約8分鍾。
    無限逼近極限的爆發式作戰,帶來的結果就是現在這樣……近乎全身癱瘓,右腕骨折,體內細微的魔力通道(如果他有的話)和經脈網絡多處受損,如同被暴風席卷過的河床。
    主治的高階治療師(一位頭發花白、表情嚴肅的老魔法師)在詳細檢查後,曾用混合著敬佩與嚴厲的語氣告誡他:“年輕人,你拚死戰鬥、擊退強敵的事跡,我有所耳聞,這份勇氣與擔當,老頭子我很敬佩。但是……”
    老治療師推了推水晶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刀,“像你這樣不顧一切地壓榨身體潛能,接近乃至超越承載極限的戰鬥方式……再來一次,你的身體很可能會留下永久性的暗傷,甚至……徹底崩潰,再也無法握劍。”
    “天機一體”的副作用,比他預想的更為嚴重、更為根本。
    即便沒有用滿9分鍾,身體就已經走到了崩潰邊緣。
    原因,他大致能猜到。
    “我……太心急了。”
    他閉了閉眼。
    為了迅速獲得足以自保、乃至保護他人的力量,他近乎跳躍式地強行領悟、開啟了“天機一體”。
    按照“太靈神功”的正常路徑,本應在完美控製自身魔力(雖然他幾乎沒有)與自然能量“泄露”後,經曆一個相對漫長的、讓身體逐步適應更高層級能量流動的“自然天人合一”過渡階段,最後才水到渠成地觸及“天機一體”。
    而他,省略了中間步驟,直接“拔苗助長”。
    急速成長帶來的,是身體難以承受的沉重負擔。
    不過……
    “隻要不‘濫用’天機一體……這個問題,就不會成為日常的負擔。”
    他很快調整了心態。
    領悟“自然天人合一”本身,已經讓他的各項基礎能力有了質的飛躍。
    從此以後,按部就班地修煉、鞏固、逐步掌握更高層次的力量,才是正途。
    想到這裏,他心念微動,調出了自己當前的狀態麵板。
    隻有他自己能看見的淡藍色光屏上,文字悄然變化:
    <白流雪>
    [狀態:重度肌肉撕裂/多處骨裂/魔力通道(偽)紊亂/自然能量過載後遺症(恢複中)]
    能力值
    [力量:★★★★★ 27%][感知:★★★★★ 61%]
    [敏捷:★★★★★ 03%][體力:★★★★☆ 78%]
    [防禦:★☆☆☆☆ 00%][精神力:★★★★★★ 00%]
    [魔力:☆☆☆☆☆ 00%][自然親和:???%]
    能力值的變化堪稱巨大。
    力量、感知、敏捷三大主屬性齊齊突破五星,踏入了“超凡”的領域。
    體力也達到了四星巔峰,距離五星僅一步之遙。
    最讓他在意的是精神力,赫然達到了六星!
    這恐怕與頻繁使用“閃現”和“天機一體”對精神的高度錘煉,以及“穿越”帶來的某種本質變化有關。
    而最讓他有些感慨的,是那個曾經長期墊底、幾乎讓他絕望的數值……
    [防禦:★☆☆☆☆ 00%]
    終於,從[0星 99%],艱難地、卻是實打實地,突破了“1星”的大關。
    哪怕隻是提升了微不足道的0.01%,但這0.01%所代表的,是本質的區別。
    普通人類(未受任何魔法、鬥氣、異能等超凡力量強化)的防禦力極限,理論上就是[0星 99%]。
    這是肉體凡胎的桎梏。
    黑魔人通過“黑魔力”侵蝕改造肉體,魔法師通過各種“護盾”、“強化”、“附魔”手段臨時或永久提升防禦,都是常規途徑。
    而白流雪,在沒有依賴上述任何外力的情況下,憑借自身,打破了這層桎梏。
    這意味著,他的身體基礎,已經超越了“純粹人類”的範疇,踏上了另一條進化之路。
    雖然受限於能力值成長規則,防禦力的提升注定會比力量、敏捷等緩慢得多,但他唯一的、最大的短板,終於開始了緩慢而堅定的彌補。
    這本身,就是值得欣慰的巨大進步。
    還有一點……
    白流雪抬起尚能活動的左手,五指緩緩握攏,又輕輕張開。
    他嚐試著,極其細微地調動體內那股新生的、與“天機一體”時引動的浩瀚自然能量同源、卻溫和馴服了無數倍的“氣息”。
    一絲極其淡薄、幾乎難以察覺的淡綠色微光,如同初春柳梢最嫩的那一點新芽,在他掌心嫋嫋升起。
    光芒微弱,卻散發著一種清新、蓬勃、充滿盎然生機的柔和氣息。
    這並非“自然能量”本身。
    它的“質”更加精純,帶著某種獨特的、如同森林低語般的印記。
    是……
    他的目光,落在了狀態麵板下方的“特性”欄:
    [特性]
    [自然天人合一 Lv.1](狀態:過載冷卻中)
    [蓮紅春·三月之庇護 Lv.5](穩定)
    [青冬臘月·十二月之庇護 Lv.3](穩定)
    [銀時霜月·十一月之庇護 Lv.3](穩定)
    [淡褐土月·二月之庇護 Lv.3](穩定)
    ……新增……
    [綠林雨月·四月之庇護 Lv.1](穩定)
    [神樹葉·哈奈爾的契約者](???)
    正是新出現的[綠林雨月·四月之庇護]。
    “綠林四月……”
    白流雪凝視著掌心那點微弱卻堅韌的綠光,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他從未主動接觸、也未曾尋找過這位“四月”。
    這庇護,從何而來?
    記憶的碎片回閃……昏迷中那片溫暖、寧靜、充滿了無邊生機的翠綠夢境,那個如山巒般溫柔、如森林般深邃的模糊女性身影,那湧入心口的、帶著草木清香的溫暖氣息……
    “夢中見到的……那個如山一樣的女人,真的是‘綠林四月’。”他低語。
    對方似乎是為了“幫助”他覺醒“天機一體”,主動將氣息與祝福傳遞給了他,結果便是這“庇護”被自然刻印。
    “那是什麽?”
    一個清脆的、帶著些許好奇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一位黑色長發如瀑、黑眸如點漆的少女,普蕾茵,提著個鼓鼓囊囊的牛皮紙袋,走了進來。
    她似乎剛洗過澡,發梢還帶著些許濕氣,身上換下了戰鬥時的裝束,穿著一身斯特拉學院冬季常見的、帶有毛絨鑲邊的深藍色常服,看起來比平時少了幾分銳利,多了些居家的柔和。
    她把紙袋放在床邊的矮櫃上,發出“咚”的一聲輕響,然後很自然地拉過椅子,在床邊坐下,目光落在白流雪掌心那尚未完全消散的淡綠微光上。
    “隻是……一點恢複性練習。”
    白流雪不動聲色地散去掌心的綠光,平靜地回答。
    “那也是……‘十二神月’的力量嗎?”
    普蕾茵歪了歪頭,黑色眼眸直視著白流雪,語氣平淡得像在問“今天天氣如何”。
    “……嗯?”
    白流雪微微挑眉。
    “沒什麽好隱瞞的。”
    普蕾茵伸手從紙袋裏掏出一個紅潤飽滿的蘋果,又拿出一柄小巧鋒利的折疊水果刀,動作嫻熟地展開,“你昏迷不醒的那段時間裏,‘十二神月’的幾位……已經在這裏‘開過會’了。雖然我沒親眼看見,但留下的氣息可瞞不住人。”
    他用刀尖輕輕點在蘋果蒂上,“那是……嗯,綠林四月?對吧?”
    白流雪沉默了一下。
    看來,在絕對的力量與古老的契約者麵前,很多秘密確實難以隱藏。
    他最終,緩緩點了點頭。
    “謝謝你……讓我醒來。”他補充道,聲音很輕。
    “真是……神奇。”
    普蕾茵沒有接這個道謝,反而低聲感慨了一句,不知是在說“十二神月”的存在,還是白流雪與她們的聯係。
    她將蘋果放在床頭櫃的托盤上,手指穩定、動作流暢地開始削皮。
    銀亮的刀鋒貼著果肉旋轉,果皮連綿不斷地垂下,寬窄均勻,仿佛一位有著數十年經驗的老師傅在手,完全不像一個養尊處優的貴族大小姐。
    “你的頭發……”
    白流雪的視線,落在普蕾茵那明顯比記憶中長了一大截、幾乎垂到腰際以下的烏黑秀發上。
    不僅僅是長度,發質似乎也變得更加光澤、柔順,在窗外的陽光下流淌著墨玉般的光澤。
    “啊,這個?”
    普蕾茵用空著的手隨意撩了一下耳畔的一縷長發,語氣依舊平淡,“用了‘那個’……就會這樣。”
    “天使降臨。”
    白流雪說出了那個詞。
    “……嗯。”
    普蕾茵削蘋果的動作微不可察地停頓了半秒,隨即又恢複了流暢。
    “天使降臨”……在《埃特魯世界》的“遊戲”設定中,這是屬於角色“普蕾茵”的終極技能,或者說“覺醒技”。
    如同白流雪的“天機一體”,每個重要角色都擁有其獨特的、威力巨大但限製也極多的“底牌”。
    “過段時間……就得剪掉了。太長了,打理起來很麻煩。”
    她語氣平靜地陳述著決定,仿佛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小事。
    “是嗎……我覺得現在這樣,看起來也不錯。”
    白流雪看著那如瀑黑發,隨口說道。
    “……”
    普蕾茵削皮的手徹底停住了,刀尖懸在蘋果上方,她沒有轉頭,但白皙的耳廓似乎微微泛起了些許極淡的紅暈。
    沉默了幾秒,她才用略顯生硬的語氣重新開口:“為什麽是蘋果?”像是為了轉移話題。
    “嗯?”
    白流雪愣了一下。
    “我問,為什麽探病要帶蘋果?”
    普蕾茵終於轉過頭,黑眸瞥了他一眼,又迅速移開,繼續對付手中的蘋果,“小時候看那些漫畫、小說裏,去探望病人,不總是帶著蘋果,然後坐在床邊削皮嗎?”
    “……有這種設定嗎?”
    白流雪回憶了一下自己看過的為數不多的“本地”文藝作品,似乎沒太注意。
    “反正……大家都這麽做。”
    普蕾茵的語氣帶上了一絲她自己可能都沒察覺的、細微的別扭,“你喜歡吃什麽?桃子?”
    “桃子也不錯。”
    白流雪從善如流。
    “那就隨便吃吧。”
    她語氣硬邦邦地,手上卻利索地將削好皮、切成整齊小塊的蘋果,用刀尖插起一塊,直接遞到白流雪嘴邊。
    白流雪看著近在咫尺、泛著水潤光澤的蘋果塊,又看了看普蕾茵那故作平靜、眼神卻有點飄忽的側臉,默然片刻,微微低頭,就著她的手,將那塊蘋果吃了下去。
    “哢嚓。”
    清脆的聲響在安靜的病房裏格外清晰。甘甜的汁液在口中化開。
    一時間,病房裏隻剩下細微的咀嚼聲,以及窗外偶爾傳來的、遠處訓練場上學生們隱約的呼喝與魔法爆鳴。
    陽光緩慢移動,在光潔的地板上投下窗格的影子。
    “你……”
    打破沉默的,是普蕾茵。
    她低著頭,用水果刀無意識地戳著托盤裏另一塊蘋果,聲音比剛才低了許多,也柔和了許多。
    “嗯?”
    白流雪咽下蘋果。
    “之前……在‘淡月’那裏,是怎麽回事?”
    她終於問出了從進來起,或許就一直盤旋在心頭的問題。
    她沒有看白流雪,但挺直的背脊和微微抿起的嘴唇,透露了她的在意。
    “什麽怎麽回事?”
    白流雪明知故問。
    “別裝傻。”
    普蕾茵抬起頭,黑眸直直地看向他,裏麵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在給‘淡月’賦予‘名字’和‘存在’的時候。你突然就……倒下了。我……我們都嚇了一跳。”那個“我”字,她說得很輕,但很清晰。
    窗外,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小的雪花。
    特雷德市的事件發生在深秋,而如今,斯特拉早已是銀裝素裹的寒冬。
    時間,在昏迷與養傷中,悄然流逝。
    “啊,那個啊……”
    白流雪的目光也投向窗外飛舞的雪花,語氣平靜,“和往常一樣,必須要給‘淡月’賦予‘生命’。隻是中途……我‘倒下’了。你也沒預料到嗎?”
    他將問題輕輕拋回。
    “…嗯。”
    普蕾茵老實地點了點頭,沒有否認自己當時的慌亂與無措,“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啊。”
    她說這話時,語氣裏帶著一絲極其細微的、連她自己都未必察覺的釋然,仿佛確認了眼前這個人並非全知全能,也會受傷,也會倒下,這讓她感到某種……奇異的安心。
    “什麽?”
    白流雪失笑。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多如天上繁星。
    “有很多人……在等你醒來。”
    普蕾茵重新低下頭,開始認真地將蘋果塊在托盤裏擺成一個沒什麽意義的圖案,“校長是,精靈王也是……他們都很想知道,你的‘目的’。”
    “我的目的?”
    “嗯。你收集‘十二神月’的……真正目的。”
    普蕾茵停下動作,抬眼,目光平靜卻專注地看向他。
    “……”
    白流雪沉默了。
    十二神月。
    在《埃特魯世界》的“遊戲”裏,它們不過是某個大型版本更新後推出的、收集向的“次要內容”,除了極少數的劇情黨、設定黨或全收集強迫症玩家,幾乎沒人會花費大量精力去深入探尋。
    它們的故事背景零散,獲取方式隱秘且繁瑣,獎勵也並非必須。
    在這個化為“現實”的世界裏,似乎也沒什麽不同。
    “十二神月”更多是流傳在古老典籍、隱世部落或某些高階存在口中的神話傳說,知其存在者已是鳳毛麟角,主動去尋找、接觸的,更是屈指可數。
    或許,整個埃特魯大陸,唯一一個真心實意、不遺餘力地追尋、研究、試圖“收集”十二神月蹤跡的人,就是白流雪了。
    但是……事到如今,似乎也沒什麽需要特別隱瞞的了。
    收集十二神月的目的?
    他緩緩轉過頭,迷彩色的眼眸迎上普蕾茵純黑的瞳孔,臉上露出一個介於認真與調侃之間的、有些奇異的表情。
    “為了……世界和平?”他用一種半開玩笑、又似乎帶著某種深意的語氣,輕聲說道。
    “……”
    話音落下,病房裏陷入了一片更長久的、近乎凝固的沉默。
    白流雪自己說完,都覺得這話聽起來既幼稚可笑,又空洞得近乎荒謬。
    在經曆了特雷德市的生死搏殺、見識了黑魔人、惡魔、天使等超乎想象的存在之後,再說出“世界和平”這種口號式的理由,連他自己都覺得有點……尷尬。
    普蕾茵顯然也被這個答案噎住了,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那張精致卻時常帶著冷淡或傲嬌表情的臉上,罕見地浮現出一種混雜著錯愕、無語、以及一絲“你是在逗我嗎”的複雜神情。
    “嗯……說的,倒也沒錯……嗯。”
    她艱難地試圖接話,語氣幹巴巴的,與其說是認同,不如說是為了不讓場麵徹底冷場而進行的、蒼白無力的補救。
    而這補救,反而讓氣氛更加尷尬了。
    “咳。”
    白流雪掩飾性地清了清嗓子,移開視線,主動換了個話題,“話說……”
    他看向普蕾茵正在戳蘋果的手,“我們……已經是二年級了吧?”
    按照斯特拉的學年,新年過後,他們自然升入二年級。
    “已經變成這樣了嗎?”
    普蕾茵似乎還沒完全從剛才那個“目的”的衝擊中回過神,下意識地反問,隨即反應過來,“啊……嗯。新的一年了。”
    她放下水果刀,看向窗外更密集的雪花。
    “時間……過得真快。”
    白流雪也望向窗外,輕聲感慨。
    對他而言,這匆匆而過的一年,發生了太多事情,比起“玩家”時期在遊戲裏度過的一年,感受截然不同。
    “……”
    普蕾茵側過頭,靜靜地看著他平靜的側臉。
    白流雪這句簡單的感慨,卻給她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感覺。
    “時間過得真快”……這句話本身平常無奇。
    但從白流雪口中說出來,結合他那謎一般的來曆、超越年齡的沉穩、以及偶爾流露出的、仿佛曆經漫長歲月的眼神……
    是真的僅僅在感慨這一年發生的事情太多,時光飛逝?
    還是說,對於他而言,盡管可能活過了漫長的歲月,但“這一年”的經曆,卻特殊到讓他也產生了“時間飛逝”的錯覺?
    無論如何揣測……
    “這次……確實很特別。”
    普蕾茵微微翹起嘴角,露出了一個極淡、卻真實的微笑,驅散了之前那點尷尬。
    她選擇相信,這“特別”的一年,對他們所有人而言,都是如此。
    “以前關係還不錯的那些前輩們,大部分都畢業了啊。”
    她重新拿起水果刀,卻沒有再削蘋果,而是用刀尖輕輕點著托盤,發出細微的“噠、噠”聲,開始說起一些瑣碎的、學院裏的變化,“啊,對了,那個以前總是糾纏洪飛燕的、‘紅鷹兄弟會’的阿塔萊克學長?聽說他家裏沒拿到直係學位推薦,現在正在拚命攻讀‘碩士’學位,在家族裏的待遇好像不太好。”
    “………”
    白流雪臉上露出了片刻的茫然。
    阿塔萊克?這名字有點耳熟,但一時對不上號。
    並非他記性差,而是“玩家”時期接觸的NPC和劇情人物太多,有些印象不深的,在“現實”中需要一點觸發才能清晰回憶。
    “反應這麽平淡?你知道了?”普蕾茵瞥了他一眼。
    “啊……”
    記憶的閘門打開,白流雪想起來了,“是那個……在‘靈魂棋戲’比賽上,試圖用盤外招幹擾我的學長。”
    當時對方似乎還放了些狠話,不過對他而言,不過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嗯。”
    普蕾茵點頭,“攻讀碩士啊……看來苦日子還在後頭呢。”
    她的語氣裏帶著一絲過來人的微妙同情(斯特拉學院的“碩士”學位,以其超高淘汰率和地獄般的課業壓力聞名)。
    “是啊,‘碩士’的意思,不就是‘被知識之石反複碾壓’麽。”
    白流雪難得地接了一句略帶調侃的、流傳在學長姐間的“黑話”。
    他想起另一件事,“還有,你之前帶著的那個……艾涅菈,那個小不點。今年要參加斯特拉的入學考試了吧?”
    “哦……嗯。”
    普蕾茵點點頭,隨即像是想起什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黑眸裏閃著光,“不對吧?她本來……應該是四十多歲了吧?”
    因為外貌和體型實在太過“幼小”,氣質也天真爛漫,常常會讓人忘記這位“小精靈”的實際年齡足以當很多人的阿姨了。
    “因為長得太可愛,差點就搞混了。”白流雪也微微彎了彎嘴角。
    “還有啊……”
    普蕾茵似乎打開了話匣子,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起白流雪昏迷這一個多月裏,斯特拉學院內外發生的各種事情:哪些教授又發布了刁鑽的新課題,哪個社團鬧出了笑話,城裏新開了家不錯的甜品店,澤麗莎最近迷上了某種古代植物培育,阿伊傑似乎在嚐試將冰魔法與煉金術結合……
    她的聲音清脆,語速比平時快,眉飛色舞,神采奕奕。
    最近這一個月,因為白流雪重傷昏迷、吉凶未卜,她一直沉默寡言,眉頭緊鎖,周身籠罩著低氣壓,讓周圍關心她的人都暗自擔憂。
    此刻,看到她恢複了往日那帶著些許傲嬌、卻又生動活潑的模樣,在她麵前喋喋不休地講述著,仿佛要將這段時間積壓在心裏未能說出口的話,一股腦地全部傾訴出來,解開那個名為“擔憂”的心結。
    白流雪隻是靜靜地聽著,偶爾在她停頓的間隙,發出一兩聲簡短的附和。
    窗外的雪,不知何時停了,陽光重新透過雲層,將病房照得更加明亮溫暖。
    與此同時,在斯特拉學院之外,在埃特魯大陸的各個角落,暗流並未因一場戰鬥的結束而平息,反而更加洶湧。
    特雷德市的事件,通過各種渠道(目擊者口述、模糊的影像記錄、魔法波動殘留分析報告等),以驚人的速度傳播開來,成為了各大王國、勢力、地下組織、乃至街頭巷尾熱議的話題。
    報紙的頭條用加粗加黑的字體渲染著驚悚:
    [震驚!特雷德市驚現“惡魔”與“天使”!]
    [黑影襲城!斯特拉騎士團浴血奮戰!]
    [神秘學員力挽狂瀾?深入解析“白流雪”的真實身份!]
    [古老預言再現?專家稱“惡魔的回歸”或非偶然!]
    尤其是“天使”與“惡魔”同時現身的說法,在擁有攝影魔法和影像傳輸技術的現代城市裏,有太多市民用各種方式記錄下了模糊卻真實的畫麵……那聖潔的光翼,那扭曲的蝠翼,那貫穿夜空的淨化之光,那陰影狂潮……這些影像證據的流出,讓“神話降臨現實”的衝擊力,達到了頂峰。
    “天使……嗬。”
    某個光線昏暗、彌漫著陳年煙味和羊皮紙氣息的房間裏,一個麵容陰鷙、眼角帶著疤痕的中年男子,將手中一份皺巴巴的、印有模糊“天使”背影的報紙狠狠揉成一團。
    他叼著一支粗大的雪茄,用桌上的燭台點燃,深深吸了一口,然後將燃燒的雪茄頭,用力摁在了報紙上那個“天使”的背影圖片上。
    “滋滋……”
    紙張被燒焦,發出難聞的氣味,火苗迅速蔓延,將那個身影吞噬。
    男子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
    在跳動的火光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手腕內側,紋著一個樣式古樸、線條淩厲的圖案……那是一對被利劍從中貫穿、正在滴血的天使翅膀。
    這曾經是一個古老組織的標誌……“安吉莉斯”,意為“天使獵殺者”。
    在久遠到幾乎被塵封的曆史中,當天使與惡魔的戰爭波及地麵,給無數種族帶來深重災難時,人類中激進的群體分別成立了獵殺惡魔的“戴維利特”,與獵殺天使的“安吉莉斯”。
    傳說,他們成功肅清了滯留在地麵的絕大部分天使與惡魔,隨後便隨著戰爭的平息而逐漸銷聲匿跡,成為曆史書上的幾行注腳。
    數百年過去,知道這段曆史的人寥寥無幾。
    但精神的火種,總會在某些偏僻的角落,代代相傳。
    在沒有天使顯跡的“和平”年代,他們如同冬眠的毒蛇,潛伏在陰影中,幾乎沒有活動的機會。
    然而……
    “又出現了……這些令人作嘔的東西。”
    男子盯著那團燃燒的灰燼,眼神冰冷而狂熱,如同最虔誠的殉道者看到了必須淨化的異端,“必須……在它們對我們的世界造成更大危害之前……清除掉。”
    在他的認知,以及他所繼承的“教條”中,天使與惡魔,對於人類而言毫無益處。
    尤其是那些“女性形態的天使”,更是極端危險的存在。
    她們擁有“播種”的能力,能夠將自身的力量與本質,通過某種方式“留下”。
    “不知道她們會在哪裏……留下‘天使的種子’。”
    男子低聲嘶語,仿佛在背誦某種禁忌的經文,“即使是微量的天使之力,也足以讓一片土地陷入瘋狂與混亂。而如果她們留下了‘後裔’……”
    他沒有說下去,但眼中閃過的,是刻骨的恐懼與更加深沉的殺意。
    “必須……盡快清除。”
    他將雪茄重新叼回嘴裏,煙霧模糊了他猙獰的表情,唯有那雙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狩獵者般冰冷的光芒。
    “在天使們再次顛覆大地之前……必須將其,徹底‘淨化’!”
    灰燼,在他指間飄散。
    而某種冰冷的、針對“非人”存在的惡意,如同深冬的寒風,正在無人知曉的暗處,悄然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