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麵具裏的那句話

字數:3518   加入書籤

A+A-


    瓢潑的豪雨砸在青瓦上,濺起千萬朵破碎的水花,不過轉瞬又匯入簷下奔流的雨瀑。
    南市的地勢本就低窪,此刻渾黃的泥漿已然沒過人的膝蓋,每一步都沉重如陷沼澤。
    雲漪頭戴那副刻著“勿忘歸來”的青銅麵具,冰冷的金屬緊貼著她的臉頰,唯一露出的雙眸在撕裂天幕的閃電下,亮得驚人。
    她身後跟著幾個瑟瑟發抖的藥童,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在最泥濘的巷陌。
    她的指尖在雨中虛按,一種常人無法察覺的無形氣流自她掌心延伸出去,掃過汙濁的積水、腐爛的木板、甚至是牆角濕透的苔蘚。
    識海中,【格物·初級】的反饋清晰無比——這並非尋常疫病,而是腐水在陰晦之氣催化下滋生出的“陰濕毒瘴”,無形無色,卻能侵蝕生機。
    解法倒也簡單,隻需以陽氣熾烈的幹薑、蒼術、艾草急製熏香,以烈火燃之,便可驅散這片街區的毒瘴。
    可問題是,藥材不夠。
    濟安堂庫房中所有相關的藥材加起來,也隻夠支撐半日用度。
    “雲漪姐,怎麽辦?城門被淹,采買的隊伍根本出不去!”一個藥童焦急地喊道,聲音裏帶著哭腔。
    雲漪的心沉了下去,正當她準備下令先緊著病患最重的人家時,一道魁梧的身影拄著鐵拐,生生撞開了厚重的雨幕,踉蹌著衝到她麵前。
    是趙鐵匠,他那條傷腿在泥水裏走得異常艱難,肩上卻扛著一個沉甸甸的大麻袋。
    “雲漪大夫!”他喘著粗氣,將麻袋重重放在濟安堂的門檻上,麻布瞬間被雨水浸透,“俺……俺婆娘翻出了祖上傳下來的窖藏老艾,說是陳了二十年的,勁兒足!街坊們也……也湊了些,你救過俺兒子的命,這點東西不算啥!”
    話音未落,平日裏最沉默寡言的孫寡婦也從巷子另一頭走來,她將一個用油布仔細包裹的小包袱默默放在門檻上,轉身便要走。
    雲漪眼尖,認出那布包裏透出的暗紅色,是茜草根,能活血通絡,亦是上好的紅色染料。
    她猛然想起,孫寡婦曾說過,她攢了十年最好的茜草根,是準備給自己亡故的丈夫做一件像樣的壽衣。
    雲漪的心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撞了一下,還未開口,一聲清脆的鑼響劃破雨聲。
    眾人抬頭,隻見渾身濕透的小石頭不知何時爬上了對麵的屋頂,正用盡全身力氣敲打著一麵破銅鑼,聲嘶力竭地喊著:“奶娘缺藥!雲漪大夫缺藥!家家都拿點出來啊——”
    這一聲呐喊仿佛一道驚雷,徹底喚醒了被暴雨和瘟疫圍困的南市。
    一扇扇緊閉的窗戶被推開,先是一隻,而後是十隻、百隻……係著繩索的竹籃從各家窗口顫巍巍地垂下。
    籃子裏五花八門,有帶著泥土的野山參,有曬幹的桑葉,有自家珍藏的陳皮、橘紅……甚至有一戶人家,將包藥的舊藥方紙都拆了下來,仔細地包著幾錢甘草。
    雨水混著不知是誰的淚水,模糊了雲漪的視線。
    她顫抖著手,將一份份藥材收攏,每一份裏麵都附著一張被雨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紙條,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捐獻者的名字。
    她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本隨身的空白玉冊,就著堂內微弱的燭火,一筆一畫,將每一個名字鄭重地謄寫上去——《濟安百姓名錄》,在這風雨飄搖的夜裏,悄然成形。
    當夜,毒瘴漸退,雨勢也小了些。
    雲漪獨自坐在堂前,仔細整理著那本名錄,指尖拂過每一個名字,都像拂過一顆滾燙的心。
    墨影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躍上了窗欞,它那對異色的瞳孔在黑暗中泛起幽藍的微光。
    它用爪子輕輕往前一推,一塊殘破的陶片滑落到雲漪麵前。
    那陶片上的刻痕古老而深奧,竟與她曾在某個石廊壁畫上見過的符文同出一源。
    一直縮在角落裏的小蟬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牽引,緩緩走了過來。
    當她的指尖觸碰到那塊陶片上的符文時,這個因驚嚇失語的女孩身體猛地一顫,雙唇翕動,雖發不出半點聲音,眼中卻滾下大顆大顆的淚珠。
    雲漪從她的眼神中,讀懂了那無聲的呐喊——她認得這些字:“守陵血誓,代代相承。”
    一道電光在雲漪腦海中炸開。
    她瞬間頓悟,這些百姓獻出的,哪裏僅僅是藥材!
    他們自己或許都不知道,血脈中流淌的,是延續了千年的守護意誌!
    她猛地取出貼身收藏的玉佩,將其貼近那本剛剛寫就的《濟安百姓名錄》。
    霎時間,識海中的【三善寶鑒】忽如沸水般劇烈翻騰,一行金色的字跡清晰浮現:【群體善念共鳴達成條件80%,解鎖“心·洞察人心”中級權限】。
    雲漪閉上雙眼,試著催動這股全新的力量。
    一瞬間,整個世界的聲音都變了。
    她不再是聽到,而是“感知”到。
    無數細碎的祈禱、感激、擔憂在她心中流淌。
    而在這萬千心聲的背景音下,一道極其微弱、卻又無比淒厲的哭聲,穿透了百裏之遙,從北邙山斷龍脊的某個極深的岩層之下傳來!
    那是無數魂靈被困在地脈裂縫中的哀鳴!
    陰魃!
    傳說中以地脈怨氣為食的陰魃真的要蘇醒了!
    雲漪猛然睜開雙眼,眸中寒光一閃,下定決心,明日必須親赴斷龍脊查個究竟。
    也就在此時,濟安堂最高的屋簷之上,嬴夜迎風立於雨幕的盡頭。
    他遙遙望著那唯一一盞燈火未熄的屋子,手中緊緊握著一枚斷裂的玄鐵令碎片,冰冷的鐵鋒幾乎要嵌入掌心,眸色深沉如不見底的寒淵。
    這一夜,濟安堂的燈火,成為了南市所有人心中的燈塔。
    當第一縷晨曦刺破烏雲,照亮被雨水洗刷一新的街道時,某種看不見的東西,已經在這座古老的城池裏悄然改變。
    這一夜之後,濟安堂與這座城池的命運,便再也無法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