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泛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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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過完年,申城天氣仍舊濕冷黏膩。
    市中心CBD核心區商業大樓聳立,金融中心三期最頂端七十層至九十六層的招租不久前在麗思卡爾頓結束競標,一個月後易思信申城分部正式入駐,界定分部主要業務為債券承銷與並購谘詢,負責人暫交給總部高管林鳴謙。
    原本統一的電梯口增添了“易思信申城分部”的導向牌,訪客電梯按鈕也掛上“分部驗資專用”。
    一周後總部Boss要來視察,各部門加班加點,淩晨十二點還能看到孤零零幾層樓的燈光常亮,持續對接法務、財務和物業等最後細節。
    與此同時,樓下外賣員驟增,點餐大廳排隊長龍,氣氛如火如荼,財務部這幾天都忙到吃盒飯。
    而處於一層南區已裝修好的甜品店僻處一隅,玻璃門緊閉,還沒正式開張。
    店內隔絕掉主幹道人流如注的聲響,寂靜無聲。
    任舒獨自站在後廚熱加工區,戴著碩大隔熱手套站在機械烤箱前,上色的黃油餅幹中間沒熟,關掉上火溫度,繼續用下火加熱風烘烤。
    空氣中散發著香甜誘人的氣息。
    咖啡師駱盂走進來,靠著門看著她的背影。
    任舒穿著件廚師服跟工裝褲,頭發被完全束縛在防油帽中,纖瘦的身軀被碩大的衣服包裹著,戴著手套,整個人看上去纖細高挑。
    從早上剛來店裏,任舒便心不在焉的頻繁失誤,駱盂想到什麽,安撫說:“要不要去嚐嚐我新調試的氣泡酒?你也不用太緊張。”
    任舒腦子裏在想別的,沒注意到他說話。
    隨後把衛帽扔在垃圾桶中,脫掉手套換掉廚師服,說:“我一會要出去一下,店裏你幫我看會兒。人招得怎麽樣?如果有經驗工資也可以上調。”
    上個月招的西點師臨時決定不來了,隻好著急忙慌招新人來,借周末時間培訓。
    “招到了,明天能上班,人剛從意大利留學回來,有一年多工作經驗。”
    還是個海龜,說明家裏不缺錢。
    任舒看向他,有些意外:“那還能看上我這剛開的小店?”
    駱盂笑了下:“不要那麽妄自菲薄嘛,我們起碼就地取勝,還是有競爭力的。”
    附近不僅僅是上下班的白領精英,地鐵一號線不到半個小時的距離直達申大,甚至不少遊客爬上金融中心三期露台打卡拍照地標建築,上下班流經路人如同重災區。
    “不知道為什麽,總有種不好的預感。”任舒已經連續好幾天失眠,黑眼圈重的壓不下。
    “放心。”
    駱盂站在旁邊抱著肩膀說:“大不了……我有認識的朋友在酒店當主管,他們長期招料理長,月資不低。”
    任舒在申大畢業之後去了益原的創新基地工作一年多,駱盂則在意大利留學後繼續深造,年初剛歸國創業就遇到了老同學任舒,兩人一致認為市場正處於上升期,有同樣想法,合作也很順利。
    任舒被安慰到。
    “謝謝。”
    “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嗎?”駱盂問。
    任舒回了條消息,聽到他問才抬起頭,搖了搖頭解釋:“不是,不是店裏的事情,私事,我得先走了,記得幫我把餅幹拿出來,嚐一下味道,我減了糖量。”
    “行,有事打電話。”
    ……
    “怎麽了?剛在忙。”
    任舒接到喬亦然電話時,推開甜品店的門站在路邊打車,處於下班高峰期,等了許久司機都卡在鬧區。
    “你真要過去?你要不等晚上再去?都這個點了,還剛好會跟他們幾個撞上。”
    司機取消了訂單,任舒幸運地在路邊攔了一輛,手機還放在耳畔沒放下,一邊跟司機說:“師傅,去仁和醫院。”
    又繼續跟手機裏的人說:“沒事,我今天不忙,你要來嗎?”
    隔著手機,對麵聲音滋滋的不太清晰。
    “不去了吧,我還在郊區,趕不過去,等什麽時候回去再說吧。”
    “網怎麽這麽卡?”任舒都聽不清她的聲音。
    “我在陪客戶爬山呢,你給文教授買東西了嗎?我聽說群裏那幾個人還要湊錢買個起搏器,連文教授生什麽病都不知道。”喬亦然嘖了一聲,冷笑:“都畢業了,怎麽楚盈還想著撈一筆呢。”
    “關心則亂吧。”
    “你跟文教授沒聯係過?她生病你還要通過我的嘴知道,她可是你導師。”
    聯係過,但不頻繁。
    任舒解釋說:“我沒加群。”
    喬亦然一瞬間就沒說話了。
    大學班級群由輔導員創建,除此之外剛開學班長楚盈就創建了一個小群,班裏所有學生都在,畢業那會畢業聚餐喬亦然才知道楚盈不知道什麽時候把任舒給踢了。
    “她連論文群都踢你??不是她憑什麽?文教授沒說話??”
    “估計以為是我自己退的,文教授不怎麽喜歡上網,都不知道有這個群的存在,沒關係,還好你告訴我了。”
    畢業那會若不是企鵝裏還有想要聯係的人,任舒都準備注銷掉。
    “你是沒關係,你是不知道畢業之後他們還在造你謠呢,說得多髒——算了,你去了之後就甭跟他們多說一句,估計結束後楚盈肯定會拉著說要去聚餐,你就說忙千萬別去。”
    “知道了。”
    任舒掛斷電話,手機導航顯示還要半個小時的車程。
    她歪著頭看著窗外的流線,像是一切高樓大廈都在倒退。
    在醫院附近的花店買了百合花,是文教授最喜歡的花。
    進了住院部,跟前台詢問之後直梯上了四樓,走廊靜悄悄的,鼻尖滿是消毒水的氣味,帶著些綠植的清香。
    獨立病房的門口被擠出來幾個人,她抱著花緩慢走過去,預感不妙。
    應該聽喬亦然的,找個別的時間來。
    她早上才知道大學時的選修課老師兼論文導師文錦容生病住院的事情,喬亦然發過來的聊天消息,說是卵巢囊腫,剛做了開腹手術,還需在醫院觀察一周。
    花不小心蹭到了旁邊男生的胳膊,男生側頭看了一眼她,還有些意外,目光在她臉上停了幾秒,隨後點了下頭,又繼續把視線放回病房內。
    任舒從人群的縫隙中看到文錦容,手背還插著管,蓋著厚厚的棉被,頭發白了許多,臉色也一瞬間蒼老。
    任舒此時才有些恍然,距離她畢業已經三年,人的歲月居然能流失得這麽快。
    “文教授您就好好養病,放心,我們幾個可都是被您一手教出來的,都是你的孩子,有什麽事兒一個電話我們不就來了,你就安心養身體就行了。”
    楚盈坐在床邊,摘掉了土氣的黑眼鏡框,絲質襯衫搭小香風外套,臉上畫著精致的妝顯得整個人跟大學比大變樣,說話仍舊帶著那股巧勁兒。
    “我聽醫生說了,這都不是大病,隻要好好養著做完手術,保準活蹦亂跳。”
    文錦容嘴角帶著笑,剛剪短了頭發卷了小卷,染得金色也蓋不住發根的泛白,她愛操勞,因生病整個神態不似往常的古板教條,眉心那顆痣恍然帶著對所有人的包容跟柔和。
    “就你能說,現在在哪工作?當時我教的學生就你愚笨些。”
    楚盈就抓了抓頭發,有些不好意思:“文教授你就別說我了,我……其實轉行了,在一家投行公司工作。”
    旁邊同學都有些意外:“你這跨得挺多啊,還在申城嗎?在哪家公司?”
    “是在申城。”楚盈回過頭看那位說話的人時,餘光掃見了站在門外擠不進來的任舒,下巴微抬,說了公司名後,語氣認真說:“你們應該沒聽過,他們公司剛搬到申城,最近在招人我湊巧趕上了。我也就是行政部小職員,每天做做後勤什麽的。”
    話語含蓄低調,嘴角卻藏不住莫名的竊喜。
    “那不是厙淩的公司嗎?”即便前一天晚上群裏都在猜測厙淩會不會來,此時還是佯裝驚訝地看著楚盈。
    厙淩跟他們同一屆在申大畢業,畢業後定居紐約並接手父親的生意,不到兩年,他掌管的易思信證券公司在他手下上了一個梯度。
    前年申大還特意給厙淩發過邀請函,邀請他來申大參加一百周年,人也沒來,倒是給學校捐了錢。
    “是有聽說他要把工作重心放到國內。”楚盈說話時語氣上帶著點佯裝不清的軟笑。
    一瞬間,幾乎所有視線就投在她身上。
    楚盈在大學追過厙淩這件事,全校幾乎沒人不知道。
    那會她發曖昧信息給厙淩,被刪除拉黑後又發郵箱,在他經常去的酒吧堵人,把厙淩惹煩了直接曝光在了學校BBS上。
    沒兩天被舉報掉了,但不缺乏好心人現在還有當年的圖。
    旁邊人對視一眼,眼底八卦湧動。
    楚盈把視線放在門口的任舒身上。
    “哎我倒是聽說年前舒舒辭職了,現在在哪上班呢?”
    順著她的視線,門口幾個人才回頭看到她,下意識往旁邊站了站,任舒才得以擠進來。
    文教授看到她,神色褪去平日裏的銳利,帶著顫音歎了口氣,語氣祥和:
    “剛就看到你了,還以為不敢進來。”
    任舒才抱著花站在床邊,滿含愧疚地低下頭喊了一聲:“文老師。”
    “放那吧。”
    文錦容看著那花,又看女孩簡簡單單的一身,歎了口氣:“你這孩子,看著安靜,卻是想法最多的一個,白教你了。”
    旁邊楚盈仍舊坐在病房內唯一的凳子上,仰著頭笑盈盈看她:“就是啊任舒,當初文教授讓你申請她的研究生,你臨時決定不考了,浪費了多少時間跟精力。我聽說你又辭職了?”
    楚盈有點小脾氣地看著文錦容說:“文教授,當時我也說我也很想去那家創新基地實習,您就隻推薦了她,您就是偏向。”
    文教授不吃她這一套,抬了抬眼:“你這不也轉行了?”
    楚盈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說:“那也是。”
    任舒並不想透露自己的現況,但碰上文錦容的視線,開口說:“我……跟高中同學開了一家甜品店,等您好了,可以過來看看,跟申大挺近。”
    “我以為,您生我氣了。”
    她離職那會給文教授發了條消息,未得到回複。
    任舒至今都覺得愧對她的期望。
    “你對不起的是我嗎?不想幹就算了,反正什麽工作都一樣,我是沒法操心你們了。”
    生病的人自帶著脆弱感,更何況文錦容鬢角微霜,說話極慢,又是一副惆悵的語氣,朝她擺了擺手不予計較。
    旁邊有同學大概感覺到了氣氛不太對,忽然笑著轉移話題說:“我還記得當時文教授給我們上的第一節課,還說我們看著就不省心。”
    “記得這麽清楚,當時經常翹課的就是你吧?學期都要結束了又說讓我拉一把。”
    “文教授你也記得太清楚了!”
    病房瞬間變得其樂融融。
    任舒站在旁邊倒是沒怎麽參與他們的聊天,她在學校那會就是邊緣人物,也不過因為成績好才會被捕捉到,否則大概學期畢業都沒人知道她這個人。
    沒多久護士來查房,看到這麽多人嚇了一跳:
    “病房裏人太多會不通氣,病人剛做完手術需要靜養。”
    話到如此,文錦容擺了擺手,眼睛也有些疲乏地微微闔上:“你們都回去吧,以後工作上有什麽困惑,可以隨時聯係我,明年我就退休了,估計要孤家寡人一個咯。”
    “那我們肯定叨擾您。”
    旁邊同學也揮手:“文教授您好好休息,文教授再見!”
    任舒等病房空了,站在門口的位置想說些什麽。
    護士調試著護理床,文錦容已經躺下了。
    人都離開之後,麵容變得疲憊又無力,擺了擺手,讓她也走。
    任舒抿唇,不再堅持,在寂靜的病房裏落下一句。
    “文老師,我改天再來看望您。”
    ……
    文教授大概想瞞著不讓遠在西雅圖讀書的兒子擔心,住院一周身邊也沒有陪伴的人。
    任舒沒辦法因為私事延遲店麵的開張,準備每天下班後來醫院陪她說說話,直到出院。
    手機響了一聲,任舒才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她被拉進了一個新的企鵝群裏,群主是他們班的團支書,裏麵倒是沒有楚盈。
    【任舒!你甜品店在哪裏呢,我去捧個場啊!】
    【就是就是,發一下地址,之前你都沒個消息,我還以為你回老家了呢。】
    任舒也沒拘著,在群裏發了甜品店的地址,又發了一聲謝謝大家捧場。
    【那個楚盈在裝什麽?她那表情不知道的以為要嫁入豪門了,也不看厙淩看不看得上她。】
    【她真的蠻好笑的,知道她怎麽進易思信的嗎?算了,我可不想做她那種人。】
    【不過話說回來,厙淩居然沒來嗎?我聽到小道消息說,文教授是他姑姑來著。】
    【聽她吹,厙淩畢業之後就定居國外沒回來過,最多來出個差。】
    【還真回來了,上個月我朋友在申城酒吧就看到他了,但不知道是不是出差,這男的還他媽跟以前一樣帥……誰在申城努力去睡一下,別讓楚盈得逞就行,天天裝逼煩死了。】
    【就他那種眼高於頂的看得上誰?要我說還是朱璐聰明,一早勾搭上吳玉成,他雖然花心暴發戶,但蓋不住家裏底子厚,北城七套房,嫁過去之後生完孩子整天在朋友圈曬富太太日常。】
    ……
    任舒倒是不太明白為什麽開始一致對楚盈有那麽多芥蒂。
    她剛合上手機,抬眼,猝不及防看到遠處vip泊車區的厙淩。
    男人穿著一件石墨灰商務羊毛大衣,隨意敞開著露出裏麵的高領針織衫,寬肩長腿,氣勢淩人,在陰沉昏暗的天色中,渾身蔓延著冷感氣質。
    手上提著一籃文教授最喜歡吃的蘋果,下車後停在車旁接通了一則電話。
    任舒下意識別過頭錯開眼,麵色無常揣著口袋從醫院南門離開。
    這還是第一次。
    任舒在除了床之外的地方看到他。
    離開醫院後,手機“滴”了一聲,一條新消息。
    任舒在去地鐵口的路途中放慢腳步,站在路邊,打開手機掃了一眼,臨時決定換個方向,找個地方解決晚餐。
    她上次忘記吃飯,差點做暈過去。
    實在不想再嚐試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