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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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昭明劍被雲昭這麽一凶,劍身頓時一顫。
它嗚嗚地翁鳴著,透著股說不出的委屈。
雲昭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對著一柄劍發脾氣,話一出口才覺失態。
此刻滿庭寂然,所有人的目光都驚疑不定地在她與大師兄、以及那柄反常的神劍之間來回梭巡。
雲昭臉頰發燙,再也不願多留,轉身便走。
她幾乎是逃也似的禦劍而去,將滿庭目光盡數拋在身後。
謝長胥佇在原地,望著她遠去的身影。被他強行收回的昭明劍仍在控訴地躁動。
這時,一個低啞恣睢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戲謔,在他神識深處響起:
“嘖,人都走遠了,還看?”
夙夜的在他識海中懶洋洋凝聚,唇角勾起玩味的笑,“你這小師妹,醋勁兒不小啊。看見你給別的姑娘療傷,那小臉冷的,都快趕上你了。”
謝長胥眉頭一凜,鎖魂術無聲壓製。
“嗤,壓製我有什麽用?”夙夜嘲笑,“有本事壓製你自己的心啊。”
“怎麽樣?看著她疏遠你,頭也不回離開……謝長胥,心裏不是滋味吧?”
“閉嘴。”謝長胥在識海中冷斥。
他周身氣息不受控製地冰寒了幾分,引得一旁的郡守小姐和管家頓時噤聲,惶惑不安地看著他。
“嗬。”夙夜嗤笑一聲,非但未被壓製,反而愈發囂張,“惱羞成怒了?若非我與你同為一體,還真想看看,你這張萬年冰塊臉下,到底藏了多少見不得人的心思……”
魔音纏繞,如縛如咒。
將謝長胥心頭那一絲連他自己都無法明辨的煩亂放大,攪得他神識不寧。
***
雲昭禦劍飛入雲端,遠離了襄安城。
耳邊卻仿佛還殘留著昭明劍焦急的嗡鳴,和那位郡守小姐嬌柔的聲音。
她越想越氣,腳下流月劍都跟著不穩地顛簸了兩下。
“臭劍!壞劍!跟你主人一樣討厭!”
她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也不知是在罵那柄不聽主人話的昭明劍,還是在罵那個對誰都疏離,卻會親自為別人療傷的謝長胥。
心裏一股莫名的酸澀和憋悶揮之不去。
她索性加快了速度,任由疾風撲麵,試圖吹散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
與此同時,謝長胥也離開郡守府,化作一道流光疾馳於天際。隻是他的飛行軌跡,並不如往日平穩。
識海之中,夙夜的聲音如同鬼魅,纏繞不休。
“跑得真快啊,看來真生氣了。”
“你說,她這會兒是不是在心裏罵你呢?”
“也是,人家昨晚巴巴來給你送藥,被你冷著臉趕走,轉眼你卻來給這郡守小姐解毒,換誰不惱?”
“閉嘴!”謝長胥再度於識海中冷斥。
“怎麽,被我說中了?”
夙夜低笑,聲音充滿了惡趣味的愉悅,“謝長胥,你修的是無情道,持的是昭明劍,卻連自己的劍都管不住。你說,……是你道心亂了,還是你的劍,比你更誠實?”
謝長胥眼底微湧,猛地停駐於雲端,衣袍在風中獵獵翻飛。
他閉目凝神,試圖壓□□內躁動的靈氣和喋喋不休的魔音,卻發現,心神再不複往常般平靜。
就在這時,腳下的昭明劍驟然發出一聲了清越長鳴,劍光大盛,載著他猛地調轉方向。
如一道流星,朝著雲昭離去的方向疾追而去!
“昭明!”謝長胥猝不及防,厲聲喝止。
可昭明劍非但不聽,反而更快了幾分,劍身興奮地震顫著,目標明確無比。
前方的雲昭正悶頭趕路,忽然感覺身後有一道霜寒劍氣急速逼近。
還未等她反應過來,那道銀光已囂張地與她並行,甚至故意湊近,用劍尖打了一下她腳下的流月劍!
“嗡——”流月劍哪經得起昭明劍的欺負,被戳得劇烈搖晃起來。
雲昭嚇得驚呼一聲,差點從飛劍上栽下去!
她慌忙穩住身形,抬頭望去——
隻見謝長胥麵覆寒霜立於昭明劍上。
而他足下的劍卻在她身邊活氣神現地繞來繞去,還試圖用劍穗去勾她的衣袖!
“大師兄!”雲昭又驚又怒,穩住流月劍,氣得臉頰緋紅,“你做什麽?!”
謝長胥眉頭緊鎖,正要約束昭明,夙夜卻唯恐天下不亂地大笑:“哈哈哈!打是親罵是愛,你的劍可比你會表達多了!你的小師妹要氣瘋了,還不快哄哄?”
就這一瞬遲疑,昭明劍得寸進尺,又急切地衝過去撞了一下流月劍,這次力道大了幾分,撞得雲昭一個趔趄。
“你!”雲昭徹底怒了,也顧不上什麽修為差距、身份之別,瞪著謝長胥道,“管好你的劍!它發什麽瘋!”
她氣得眼圈都有些發紅。
不是委屈,純粹是惱怒!明明是他自己說的,讓她以後別再去打擾他,要與她劃清界限,現在他的劍卻又跑來欺負人!
謝長胥望著她眼尾泛紅的模樣,感受到昭明劍那近乎笨拙又急切的“討好”,心情愈發複雜。
他臉色微寒,腳尖猛地一碾,磅礴靈力壓製住躁動的昭明劍。劍身發出一聲不甘的哀鳴,速度慢了下來。
“它……並非有意。”謝長胥試圖解釋,聲音卻顯得幹澀冷硬。
這話聽在雲昭耳朵裏,簡直可笑!
“不是有意?”她瞥了眼終於安分下來的昭明劍,又瞪向謝長胥,沒好氣地說,“大師兄的劍有靈,自然是隨主人的意了。”
“告辭!”
她再也不想跟他說話,催動流月劍,將速度提升到極致,化作一道流光離去。
隻留下一團被攪亂的雲氣。
謝長胥僵在原地,腳下昭明劍發出低低嗡鳴,仿佛在委屈抱怨。
識海裏,夙夜愈發幸災樂禍:“哦豁!這下她不僅生氣,還要討厭你了。”
謝長胥望著雲昭消失的方向,唇線微抿。
***
雲昭禦劍直奔歸墟峰後山藥園,心裏還憋著一股從襄安城帶回來的悶氣。
她穿過那片丹爐散亂的藥圃。
一進茅草屋,就問藥瘋子:“長老,您既已把生魂咒的解藥給了大師兄,幹嘛還要給我?”
憑白讓她跑這一趟,自討沒趣。
藥長老抬了抬鼻梁上的晶片,獨眼斜睨她:“怎麽。我給藥還給錯了?”
這倆小年輕,前後腳來找他。
一個來求藥,一個來還藥。一個與他做交易,一個同他談條件。
真當他瞎了一隻眼就看不明白?
小年輕的那點別扭他懶得理會,他隻關心雷殛殺氣中符文暗藏的玄機。
見雲昭悶聲不吭,藥長老甩給她一筐藥草:“把這處理了,根須陰幹,葉子搗漿。”說罷轉身進屋。
雲昭鬱悶了會兒,才搬了個小凳坐到屋外,開始處理那堆藥材。
一想到她打雜三月才換來的丹藥,人家根本就不領情,心裏就更堵了。
她把氣撒在石杵上,咬牙切齒地碾。
就在她哐哐砸著藥盅時,一道熟悉的清冷身影出現在藥園外。
雲昭:“……”
才不過半個時辰,兩人竟又遇上。
見到她在藥園,謝長胥也有些意外,他目光掃過她麵前的石盅和藥材,眉頭微微一蹙。
雲昭見他蹙眉,手中石杵一頓,也麵無表情:“見過大師兄。”
屋裏藥長老頂著一頭蓬亂頭發探出身,朝謝長胥招手:“來得正好!我剛琢磨出個治療你身上雷殛煞氣的法子,過來,我給你試試!”
雲昭:“???”
所以藥長老一邊給大師兄療傷,一邊又用歸元養神丹忽悠她來打雜,合著她就是個被人騙得團團轉的傻子唄?
謝長胥容色看起來有些蒼白,眼神卻很冷:“不必了,長老言而無信,長胥告辭。”
“站住!”
藥長老撥開額前亂發,露出獨眼,“什麽言而無信?你說她?”
“這丫頭是為了給她師兄換聚靈丹,自願來打雜的,與你何幹?”
“……?”雲昭滿腦子問號。
是啊,與她何幹?她就是個來打雜的。為什麽話題突然轉到了她身上?
但謝長胥不語,隻神色冷冽。
“放心,老夫答應你的事不會食言。”
藥長老倏然閃至他身前,扣住他的脈門,“唔,體內氣息紊亂衝撞……情況不妙。”
他不由分說,“隨我來。”
雲昭眼看藥長老將大師兄拽進茅屋。
什麽情況?
她端著藥盅,湊到門口偷偷往裏看了一眼。
“把衣裳脫了。”
屋內,藥長老將謝長胥摁在凳上。
謝長胥身形微頓,沒有動作。
藥長老不耐煩地催促:“老夫什麽沒看過?扭捏什麽!你這身雷殛煞氣再不清除,侵入心脈,大羅金仙也難救!”
說著,竟要親自動手。
謝長胥眉頭緊蹙,側身避開藥長老的手,餘光往門邊掃了一眼。
雲昭正扒著門縫,猝不及防對上他視線,手一抖,藥盅差點摔落。
她慌忙縮回頭,心口怦怦直跳。
屋內靜了一瞬。
隨即響起衣料摩擦的窸窣聲。
雲昭靠著茅屋木壁,不敢再偷看。
隻聽見屋內藥長老的聲音時而凝重,時而興奮:“……果然如此!這雷殛煞氣竟與你的經脈糾纏如此深,還在不斷吞噬你的靈力自愈……嘖嘖,能撐到現在,你小子命真硬!”
好奇心終究戰勝了上風。
雲昭屏住呼吸,再次貼近門縫。
茅屋內光線昏暗,藥長老正俯身忙碌。
謝長胥背對門口,上衣褪至腰間,露出整個背部。
雲昭呼吸一滯。
那本應光玉的脊背,布滿了縱橫交錯的猙獰傷口。
幾道焦黑裂痕深可見骨,邊緣皮肉翻卷,暗紫色電光不斷竄動、侵蝕,隻是看著都覺劇痛鑽心。
藥長老手持玉骨刀,神色罕見的嚴肅,正專注凝神剔除那些被煞氣侵蝕、不斷蠕動著的傷口。
每一刀,都伴隨著滋滋聲和血肉焦糊的氣味。
謝長胥身體繃得極緊,肌肉僨張,汗水沿著脊線滑落,浸濕了腰間的白衣。
可他卻一聲未吭。
唯有偶爾微微顫抖的肩胛,窺見他此刻承受的痛苦。
雲昭怔怔望著,手中石盅不知何時已放下。
原來大師兄傷得這樣重……
她想到歸途中失控的昭明劍。他竟已傷到連本命劍都難以掌控了麽?
而這些傷,全是因她而起。
雷絕壁上,為她擋下雷殛、染血的身影再度浮現眼前。
一幕幕掠過心頭。
那股莫名的悶氣早已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甸甸、酸脹脹的情緒堵在胸口,讓她鼻尖發酸。
不知過了多久,藥長老收刀起身,擦了把汗:“好了,最頑固的幾處雷煞已除,剩下的……嗯?”
他獨眼轉向門口:“門口偷看的小丫頭!進來幫忙!”
雲昭嚇一跳,忙躲回門外。
“在那杵著幹什麽?”
“趕緊把這藥膏給他敷上!”藥長老毫不客氣地指派她幹活。
謝長胥聞言背脊一僵。
他緊抿唇,抬手欲將衣衫拉起。
“動什麽動!”藥長老一巴掌拍開他的手,“還沒完!想前功盡棄嗎?”
說罷瞪向雲昭,“快點!這藥膏離了寒玉盒,藥性流失得快!”
被藥長老一吼,雲昭腦中空白,同手同腳地挪了進去。
屋內滿是濃重的藥味和血腥味,夾雜著一絲極淡的冷檀香。
她走過去,猶豫地接過藥盒。
謝長胥背對著她,身體每一寸線條都繃得很緊。
雲昭深吸了一口氣。
她努力忽略指尖傳來的細微顫抖,用指腹挖起一團藥膏,小心翼翼地塗抹在那片猙獰傷口上。
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他皮膚,滾燙,又帶著冷汗的濕意。
被她指尖碰到的地方,肌肉瞬間緊縮。
雲昭一頓,盡可能地放輕動作。
垂眸間,那些焦黑的傷痕,翻卷的皮肉,愈看愈覺觸目驚心。
難以想象他每日承受著怎樣的痛苦。
雲昭心裏酸脹的情緒幾乎要溢出來。
她掩下眸色,專注地塗著藥,從他肩胛到腰際,仔細抹過每一寸傷口。
動作生澀,卻異常輕柔。
謝長胥始終一言不發,隻是愈發沉重的呼吸,和額角不斷滴落的汗珠,泄露了他的忍耐。
屋內一時寂靜,隻餘彼此克製的呼吸。
夙夜玩味的低笑在謝長胥識海中響起:“嘖,小師妹的手……可真軟啊。是不是,謝長胥?”
謝長胥閉合的眼睫劇烈一顫。
雲昭對此毫無所覺。
她塗完最後一道傷口,籲了口氣,才發覺自己後背已沁出一層薄汗。
“好了……大師兄。”她小聲說道,聲音有些幹澀。
藥長老湊過來檢查,點頭:“嗯。這藥需每隔三個時辰換一次,今晚你就…”
“藥長老。”
謝長胥驟然開口,聲線沙啞得厲害,近乎倉促地打斷,“不必勞煩他人。上藥之事,晚輩可自行處理。”
他迅速拉上衣袍,遮住背上傷痕,也隔絕了雲昭的視線。
待起身,神情已恢複了一貫的清冷疏離。
“多謝長老,長胥告辭。”
他對藥長老一拱手,便疾步往外走。
經過雲昭身邊時,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卻終究沒有看她,也沒有隻言片語,徑直離去。
藥長老哼罵了聲:“跑得倒快。”
他瞥了雲昭一眼,搖搖頭,背著手往丹爐走去:“年輕人啊……心思比老夫的丹方還難琢磨……”
雲昭望著大師兄離去的背影,低頭看了看自己還沾著藥膏的手指,怔在原地。
鼻尖仿佛還縈繞著清苦的藥香,和冷檀的氣息。
久久未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