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登畫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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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秋的秦淮河,是一幅流動的錦繡畫卷。
和風拂過柳條,樹影在水麵搖曳生姿。河上波光粼粼,遊船如織,絲竹管弦與嬉笑嬌嗔之聲從畫舫中悠悠傳出,糅雜在氤氳水汽裏,熏得人骨軟筋酥。幾家掛著官燈的船舫掩著簾子,隱約可見其後窈窕身影,正偷偷打量著往來船頭那些昂首挺胸、吟風弄月的學子才俊。才子們則如開了屏的孔雀,一旦察覺有目光投來,便立刻收斂急色,搖扇負手,故作清高,上演著一場心照不宣的邂逅。
與這衣冠濟濟、風流刻意景象格格不入的,是隨意坐在河畔青石上的林晚楓。
他嘴裏叼著狗尾巴草,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翹起的腿,姿態慵懶散漫。水中倒影勾勒出他劍眉星目的好皮囊,隻是那笑容裏,沒有讀書人的矜持,反倒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憊懶。過往的女子,目光總不免在那張俊臉上流連片刻,旋即被他這不合禮數的做派羞得快步離開,心如撞鹿。
‘三年了……’
林晚楓望著眼前這片喧囂,思緒卻飄得極遠。前世,他是從山村走出,懷揣建設家鄉夢想考入同濟土木的佼佼者,誰知畢業即入職某著名中建某局牛馬培育基地,旋即被發配深山老林,終日與全站儀為伴。最後失足跌入溶洞,再睜眼,便成了這大乾王朝的六皇子。
幸運的是,他與太子、四皇子一母同胞,皆為開國皇帝林烈與馬皇後所出,身份尊貴。更幸運的是,此世並無程朱理學束縛,世俗風氣開放近乎盛唐,正合了他的性子。
“嘖,這橋墩基礎打得不行,汛期怕是要吃虧。”他職業病似的,目光掃過河上的石橋,下意識地品評著,隨即又自嘲一笑,“關我屁事,老子現在可是王爺,隻管勾欄聽曲,逍遙快活……”
正神遊天外,岸邊響起了一陣歡呼聲,原來是紅袖閣裏的頭牌魚幼薇乘坐畫舫出遊,她端坐在船頭,玉手輕撫琴弦,一身紗裙勾勒出動人的曲線,雖然麵覆輕紗,但那雙明媚的柳葉眼已足以攝人心魄。琴聲起,歌聲揚,如黃鶯出穀,空靈婉轉。林晚楓也眯起眼,一條腿曲起,手在膝上跟著節拍輕點。一首曲了,歡呼雷動。
這時畫舫上傳出丫鬟的聲音,“哪位才子願為我家小姐賦詩一首?若得我家小姐青眼,可到畫舫中一緒。”說罷便有小廝在碼頭設下書案筆墨。
人群瞬間沸騰。魚幼薇在一年前突然出現,憑借其優美的嗓音和驚為天人的琴技迅速走紅,成為紅袖閣裏的頭牌,卻隻賣藝不賣身,是名副其實的清倌人,多少達官顯貴豪門富商一擲千金也難得一見,此番機會,簡直是千載難逢!
“快,紅薯、典雄,看熱鬧去!”林晚楓興致勃勃的起身,碼頭上才子雲集,卻大多抓耳撓腮,遲遲無人敢率先動筆。這時一位年輕公子哥走了過來,麵如冠玉,扶扇而行,長衫飄飄,說不出的風流瀟灑。對著剛才在畫舫的丫鬟說:“在下金陵府尹之子王如玉,願賦詩一首。”“這麽冷的天還拿個扇子搖,比我還裝,搞得像寶蓮燈裏的焦恩俊一樣,也不拍把自己扇感冒了,”林晚楓看那公子哥那身打扮,對著紅薯和典雄說起了悄悄話“典雄你待會去打一桶涼水,找個機會讓他感受下潑水節的快樂。”紅薯掩唇輕笑,很明顯她已經對王爺的這些奇言怪語產生了抗藥性,而五大三粗一身腱子肉的護衛典雄則一臉認真,若非了解王爺隻是過嘴癮的性格,怕是真要轉身找桶去了。
那王如玉已揮毫寫就,朗聲誦到:“歌聲賽過黃鸝鳥,琴音直上九重霄。誰家畫舫鎖春色,原是仙子奏童謠。”詩才平平,但勝在應景,引來一片叫好。王如玉麵露得色,瀟灑退開。其餘不少才子也已構思完成,開始落筆。林晚楓看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也信步走到案前,略一思索,提筆寫下一首七言律詩,“金陵絲管日紛紛,半入江風半入雲。此曲隻應天上有,人間能得幾回聞。”署名陸不平(因為他行六,父皇和太子總喊他老六,六陸同音,第一次出宮時被人問到姓名他隻想到了那首好漢歌陸見不平一聲吼)。
”詩稿被丫鬟收走,送入畫舫。方才還熱鬧的場麵,此刻靜的能聽見呼吸聲。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輕紗帷幕之後,等待著魚幼薇的抉擇。
王如玉搖著扇子,嘴角掛著誌在必得的微笑。
片刻,帷幕微動,那丫鬟去而複返。她目光掃過眾人,最後竟越過了前排的王如玉,落在後方那慵懶的身影上。
“路不平,路公子何在?”丫鬟聲音清亮,“我家小姐有請。”
“讓讓,讓讓!”林晚楓穿越到前麵,“紅薯、典雄,爺帶你們上畫舫聽曲兒!”在眾人愕然目光中,他領著二人登船。畫舫緩緩離案。
畫舫為兩層,丫鬟引路至二樓樓梯口,“陸公子,小姐就在樓上。”林晚楓登上樓梯,紅薯和典雄正欲跟隨上樓,卻被丫鬟攔下,“小姐隻見陸公子一人。”紅薯欲爭,林晚楓擺手:“安心等我。”典雄環顧四周,坦然入坐,輕眯雙眼,看到紅薯氣鼓囔囔的跟過來微微一笑。
林晚楓登上二樓,一股混合著墨香與女兒家體香的清雅氣息撲麵而來,房間布置得清雅別致,與想象中的青樓女子閨房大相徑庭。
他的目光很快被書案後方牆上掛著的一幅畫吸引。那是一幅《寒江獨釣圖》,畫中一葉扁舟漂泊在蒼茫江麵上,孤舟蓑笠翁獨坐船頭,背影蕭索卻透著難言的堅韌。江麵遼闊,遠山朦朧,整幅畫透著一股遺世獨立的孤高之氣。
畫的兩側,是一副筆力清雋的對聯:
上聯:獨守寒江伴舊月
下聯:靜待春雷驚故園
“陸公子也懂畫?”魚幼薇不知何時已走到他身側,聲音輕柔如羽。
林晚楓回頭,魚幼薇已揭去麵紗,青絲高綰,玉麵粉腮,一雙柳葉眼含著似水柔情,瓊鼻下的櫻唇微抿,素裙裹身,卻難掩其下曼妙曲線與隱現光華。
林晚楓的心不由一跳——這個魚幼薇長得是真的水靈,身材段落與紅薯不相上下,而且還更多了幾分嫵媚。
林晚楓唇角勾起一抹慵懶的笑意:“略知一二。隻是覺得這畫中的漁翁,與其說在釣魚,不如說在等待什麽。”
他隨意在茶案前坐下,目光掃過房中陳設——書架上整齊排列著經史子集,琴案上放著焦尾古琴,窗邊棋枰上還留著一局殘棋。這哪裏是風塵女子的閨房,分明是書香門第千金的書房。
“幼薇姑娘這裏,倒是別有洞天。”他端起茶杯輕抿一口,“隻是這房間裏的氣息,未免太過沉重了些。姑娘年紀輕輕,為何獨獨偏愛這等孤寂的意境?”
魚幼薇在他對麵翩然落座,素手執壺,為他斟茶,動作行雲流水:“公子說笑了。不過是閑時消遣,排遣寂寥罷了。”她抬眼,目光如水波流轉,“倒是公子的詩——此曲隻應天上有,意境超然物外,令幼薇心折。”
“哈哈哈,”林晚楓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擺了擺手,“非我詩好,實是姑娘的琴歌太過空靈自在,讓我心有所感,不吐不快。隻是……”他話鋒微頓,目光似是不經意地掃過那幅《寒江獨釣圖》,語氣帶上了一絲玩味,“我聽著,那歌詞的意境,與姑娘這琴音歌聲相比,倒像是套著幾重無形的枷鎖,顯得有些……拘謹了。”
魚幼薇執壺的手幾不可察地微微一顫,一滴清亮的茶湯濺出杯沿。她迅速穩住心神,莞爾一笑,那笑容卻似蒙上一層薄霧:“公子耳力驚人,心思更是敏銳。幼薇……自幼便向往那天高海闊的自在,隻可惜命運弄人,身陷此間,恰似那誤入雕籠的黃雀,空有羽翼,難振翅高飛。”言語間,一縷難以掩飾的落寞與不甘悄然流露。
“黃雀入籠……”林晚楓輕聲重複著,這四個字仿佛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他記憶的閘門。前世的他,何嚐不是如此?心心念念的“詩和遠方”,最終被現實牢牢鎖在深山老林的工地與無盡的數據報表裏。那些為了生活而不得不背負的“枷鎖”,與此刻眼前女子口中的無奈,竟如此相似地共鳴起來。
一股複雜的情緒湧上心頭,他下意識地起身,負手踱至窗邊,望著天邊那輪漸明的秋月,聲音裏少了幾分平日的戲謔,多了幾分真誠的感慨:“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能與人言無二三。姑娘的心境,我……或許能懂一二。說起來,你我此刻,也算得上是‘同是天涯淪落人’了。”
他忽然轉身,眼中閃爍著一種魚幼薇看不懂的、混合著懷念與不羈的光芒:“幼薇,聽你一曲,心有所感,我……再送你一首詞如何?”說罷,也不等魚幼薇回應,便徑直走到書案前,鋪開宣紙,提起了那支狼毫。
魚幼薇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和那聲自然的“幼薇”弄得一怔,臉頰微微發熱,心中一時說不清是羞澀還是因這唐突而生出的薄慍。然而,當林晚楓筆走龍蛇,第一個字躍然紙上時,她的所有情緒瞬間被那磅礴而出的詞句所取代,不由自主地站起身,蓮步輕移,來到案邊,屏息凝神地看去。
隻見紙上筆墨酣暢,力透紙背: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魚幼薇輕聲念著,每念一句,眼眸便亮一分。這詞中蘊含的曠達與孤高,對明月的追求,仿佛直接寫進了她的心坎裏,她感到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林晚楓筆勢不停,繼續揮毫: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
當最後一句“千裏共嬋娟”落筆,魚幼薇已是心神俱震。她猛地抬頭,看向身旁這個看似散漫不羈的男子,美眸中充滿了難以置信的震撼與一種覓得知音的激動。
“不應有恨……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她反複低吟著這最後幾句,聲音微微顫抖。這詞,不僅文采斐然,更蘊含了勘破世情的哲理與超越塵世的美好祝願。
她再次看向林晚楓時,眼神已徹底不同。先前或許有欣賞,有試探,有利用之心,但此刻,卻多了幾分真切的探究與一絲難以言喻的……觸動。
“陸公子,”她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神情無比鄭重,“此詞……堪稱絕世。不知此詞……可有名目?”
林晚楓擱下筆,看著自己頗為滿意的“作品”(雖然是借來的),拍了拍手,輕鬆地笑道:“就叫它《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吧。怎麽樣,幼薇,這首詞,可能抵得過方才那杯清茶?”說著,他扭頭看向魚幼薇,卻不由得微微一怔。
隻見魚幼薇眼眶微紅,雖然身處這煙花之地,見慣了風月,但她終究是個雙十年華的妙齡女子。此刻,她窈窕的身影倚在窗邊,月光勾勒出側影,竟透出幾分難以言喻的蕭索與孤寂,直讓人心生憐惜,想要將她擁入懷中,拂去她眉間隱憂。
林晚楓心頭一跳,暗叫一聲“頂不住”。這女子美則美矣,更致命的是這種我見猶憐的氣質。他趕緊收斂心神,抱拳道:“時候不早了,今日叨擾了姑娘清靜,還望姑娘見諒。”——不能再待了,再待下去,他怕自己這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靈魂,會把持不住,真幹出點啥唐突佳人的事來。
魚幼薇正沉浸在詞句帶來的震撼與共鳴中,被他這突如其來的正經告辭弄得一愣,隨即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點感傷氛圍瞬間衝淡了不少。她眼波流轉,帶著幾分嗔怪:“陸公子方才還直呼人家閨名,怎的轉眼就又如此客氣生分了?倒讓幼薇無所適從了。””
林晚楓哈哈大笑道:“該有的禮儀還得有,要不然被當成登徒浪子,日後我還怎麽好意思再來叨擾,再見佳人。
魚幼薇聽他話裏有話,似乎還想再見,心中沒來由地一喜,臉上卻故作淡然:“公子想來聽曲,紅袖閣自是開門迎客。”她頓了頓,臉頰微紅,聲音不自覺地輕了幾分,“若是……若是幼薇想見公子,又該去何處來尋?”
林晚楓走到樓梯口,回頭衝她懶洋洋一笑,燈光在他臉上投下曖昧的陰影:“城東的同福客棧是我家的,你去那可找到我。”
魚幼薇聞言,眼底閃過一絲了然與更深的好奇,她莞爾一笑,蓮步輕移:“那……幼薇送送公子。”
“小姐不必送遠,”林晚楓大咧咧地擺手,語氣帶著慣有的調侃,“直接送到同福客棧就行,也省得我認不得路。”
魚幼薇又是一愣,今天被這人弄得愣神的次數,怕是比過去一年還多。偏偏他這般憊懶無賴的模樣,自己心裏竟生不出半分反感,反而覺得……有種別樣的有趣與鮮活。她強忍住笑意,故作嗔怒地哼了一聲:“想得美!我就送到這,陸公子請——慢——走——”
她故意拉長了語調,聲音清脆,帶著一絲連自己都未察覺的嬌俏與親昵。林晚楓也不再糾纏,哈哈一笑,轉身瀟灑地揮了揮手,身影利落地沒入樓梯轉角,樓下隨即傳來他與侍從低語的模糊聲響。
畫舫二層頓時安靜下來,隻剩下熏香嫋嫋。魚幼薇倚著朱漆欄杆,望著那空蕩蕩的樓梯口怔忡片刻,方才轉身回到房內。她的目光落在書案上,那墨跡初幹的《水調歌頭》在燈下暈染著光澤,“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十字仿佛帶著灼人的溫度,直直烙進她的心底。她伸出纖纖玉指,極輕地撫過那些淋漓的墨跡,指尖傳來的微涼觸感卻點燃了心頭的暖意。唇角不自覺地揚起一抹極淡、卻真心實意的微笑,宛如靜夜中悄然綻放的幽蘭。
陸不平……”她低聲咀嚼著這個名字,眸中光華流轉,思緒已然飄遠。這個謎一樣的男子,他的才情,他的不羈,都像一顆投入平靜湖麵的石子,在她的心湖中,漾開了一圈圈難以平息的漣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