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郊外的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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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畫舫緩緩靠岸,林晚楓領著紅薯與典雄踏上了石板路。夜色已濃,華燈初上,秦淮河畔的喧囂被稍稍隔絕在身後。
    一路行向城東,氣氛卻有些微妙的凝滯。平日裏如雀鳥般嘰嘰喳喳的紅薯,此刻卻一言不發,隻悶著頭趕路,嘴角腮幫鼓得像隻藏了糧食的鬆鼠,連腳步都比平時重了三分。
    林晚楓哪能不明白這小丫頭的心思,他故意落後半步,用肩頭輕輕撞了一下典雄,壓低聲音道:“典雄,你聞見沒有?哪來的這麽濃一股酸味兒?”
    典雄這憨直的漢子聞言,當真用力吸了吸鼻子,一臉茫然地環顧四周:“王爺,屬下沒聞到啊?是不是河邊誰家醋壇子打翻了?”
    “噗——”林晚楓忍俊不禁,前麵的紅薯肩膀明顯抖動了一下,卻硬是強忍著沒回頭。
    ‘得,這小姑奶奶氣性還不小。’林晚楓心下暗笑,也不再逗她,優哉遊哉地跟在後頭,享受著這難得的、帶著點生活氣息的“麻煩”。
    同福客棧,坐落於城東不算最繁華卻足夠便利的街口。兩年前,林晚楓遊玩至此,正遇原掌櫃因生意清淡欲轉讓店鋪。他想起前世那部帶來無數歡笑的《武林外傳》,心頭一熱,便盤了下來。初來時,他總覺得此世菜肴雖精致,卻總缺了那股子“鮮”的靈魂,一次心血來潮親自下廚,才恍然——此間竟無味精。憑著前世模糊的記憶,他摸索著用麵筋進行酸水解,竟真讓他搗鼓出了這“鮮味之源”。加之他按前世星級酒店的理念改革管理、培訓服務,這同福客棧很快便以獨一無二的美味與舒適,火得一塌糊塗。
    此時正值晚膳時分,客棧內燈火通明,人聲鼎沸,跑堂的夥計端著香氣四溢的菜肴穿梭如織,果然座無虛席。
    掌櫃的是個四十來歲、麵容精幹的中年人,名喚福伯,原是太子林文乾頗為倚重的門下管事,為人穩重,心思縝密。太子憐惜弟弟“不務正業”,又恐他被人蒙騙,特意將福伯派來幫他打理這“玩票”性質的產業。此刻,福伯正站在櫃台後撥弄著算盤,眼角的餘光卻時刻留意著門口。一見林晚楓三人進來,他立刻放下算盤,繞過櫃台快步迎上,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恭敬與熟稔:
    “東家,您回來了。”目光掃過氣鼓鼓的紅薯和一臉憨厚的典雄,心中已明了七八分,卻聰明地絕口不提。
    “嗯,福伯,生意不錯嘛。”林晚楓笑著點頭,很自然地朝後院專屬的雅間走去,“弄幾個小菜,送到我房裏來,餓壞了。”
    他看了一眼還在生悶氣的紅薯,忽然笑道:“紅薯,別鼓著腮幫子了,再鼓真成包子了。去,讓廚房再加一道你最愛吃的糖醋裏脊,算我賠罪,如何?”
    紅薯腳步一頓,哼了一聲,卻沒反駁,隻是扭過頭,那鼓起的腮幫子,卻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了下去些許。
    次日清晨,一輛不起眼的馬車駛出金陵城,直奔南郊。車上,紅薯似乎已忘了昨晚的不快,重新變回了那個活潑的侍女,隻是偶爾看向林晚楓的眼神裏,多了幾分不易察覺的複雜。
    馬車在一處看似普通的莊園前停下,這裏明麵上是存放客棧雜物的倉庫,實則是林晚楓秘密設立的研發作坊。
    作坊管事趙思誠早已恭敬等候,他是典雄的表弟,讀過幾年書,為人機敏可靠,被典雄推薦來管理這處機密要地。
    “東家,您來了!”趙思誠引著林晚楓幾人向內走去。
    “嗯,來看看進度。”林晚楓點頭,“先看水泥。”
    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一處空曠場地,這裏立著幾個窯爐,堆放著石灰石、粘土等原料,工匠們正忙碌著。趙思誠捧起一撮灰撲撲的粉末,興奮地介紹:“東家,按您的方子反複試驗,這‘水泥’成了!加水拌和成砂漿,幹固後堅硬如石,遇水不散!若是摻上碎石、沙粒,凝結後更是堅固,用來砌牆、鋪路,遠勝三合土!”
    林晚楓撚起一點水泥粉,仔細看了看,又詢問了幾個關鍵工藝細節,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好!趙管事,記你一功。立刻擴大生產,先囤積起來,我有大用。”他心裏清楚,這東西一旦大規模應用,將是改變戰爭與基建模式的國之重器。
    “是,東家!”趙思誠激動應下。
    接著,他們來到另一間幹淨通風的屋子,這裏擺滿了瓶瓶罐罐和蒸餾器具,空氣中彌漫著各種花香。一個老匠人捧著幾個小巧的琉璃瓶上前,激動得手都有些發抖:“東家,小姐,您要的‘香水’,小老兒幸不辱命,初步製成了幾款!”
    紅薯的眼睛瞬間亮了,迫不及待地接過琉璃瓶。隻見瓶內液體澄澈,她小心翼翼地打開一瓶,輕輕扇聞,一股濃鬱而純正的玫瑰香氣瞬間綻放開來,遠比她現在用的香囊、花露要純粹、持久得多。
    “王爺!這……這太香了!”紅薯驚喜地叫出聲,愛不釋手地把玩著幾個小瓶,有茉莉、蘭花香,每一款都讓她驚歎。她看向林晚楓的眼神裏,那點殘餘的小情緒早已被崇拜和喜悅取代。
    林晚楓看著紅薯開心的樣子,也笑了起來。他叮囑老匠人:“很好!繼續改進提純工藝,降低成本,同時要研究如何讓香氣更持久。這也是將來一本萬利的買賣。”
    離開作坊,返回馬車的路上,紅薯像隻快樂的蝴蝶,圍著林晚楓轉。“王爺,您真是太厲害了!怎麽什麽都會啊!”
    林晚楓負手而行,享受著秋日陽光,看似隨意地說道:“不過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罷了。紅薯,你說,若是用這水泥築城,城牆該有多堅固?若是用這香水賺來的錢,養一支無敵的鐵軍,又會怎樣?”
    紅薯聞言,腳步微頓,似懂非懂地看著自家王爺的背影。她隱約感覺到,王爺做的這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似乎並不僅僅是為了好玩和賺錢。
    “好久沒有圍獵了,箭法都生疏了。”林晚楓忽然舒展了一下筋骨,轉頭對典雄笑道,“好幾天沒吃燒烤了,正好晌午,咱們去打幾隻野物打打牙祭!”
    他說罷便徑直走向軍械房,取了一張三石強弓,利落地翻身上馬。典雄聞言,憨厚的臉上也露出躍躍欲試的神情,默不作聲地拎起自己那張駭人的五石硬弓,緊隨其後。兩人一夾馬腹,便朝著莊園後山的林地疾馳而去。
    秋高氣爽,林葉斑斕。林晚楓騎術精湛,目光銳利,弓弦響處,不多時馬鞍旁便掛上了兩隻肥碩的野兔。典雄更是驍勇,一箭便射倒了一頭正在溪邊飲水的雄鹿。
    就在兩人準備滿載而歸時,側前方灌木叢中猛地傳來一聲低沉駭人的咆哮,草木劇烈搖動,一道黃黑相間的龐大身影驟然撲出——竟是一頭體型碩大的成年猛虎!那猛虎顯然是被鹿的血腥氣吸引而來,吊睛白額,獠牙外露,帶著腥風直撲過來!
    “王爺小心!”典雄暴喝一聲,反應極快,瞬間擋在林晚楓身前,手中五石弓拉至滿月,“嗖”地一箭射出!那箭矢勢大力沉,正中猛虎肩胛,卻未能致命,反而徹底激怒了這山林之王。
    猛虎吃痛,咆哮聲震山林,更加凶猛地撲來。林晚楓心頭一凜,雖驚不亂,他迅速策馬移動,尋找射擊角度。“典雄,牽製它!”他高聲喊道,同時搭箭開弓,三石弓在他手中發出輕微的呻吟。
    典雄會意,棄弓拔刀,悍不畏死地迎上前去,憑借精湛的武藝與猛虎周旋,為林晚楓創造機會。林晚楓屏息凝神,目光鎖定那不斷騰挪撲擊的黃色身影,抓住典雄一次精妙閃避後露出的空檔,手指一鬆!
    “噗嗤!”這一箭又準又狠,直接射入了猛虎相對脆弱的脖頸!猛虎發出一聲淒厲的哀嚎,動作頓時一滯。典雄豈會放過這等良機,怒吼一聲,手中腰刀化作一道寒光,奮力劈下!
    一番驚心動魄的搏殺後,這頭龐然大物終於轟然倒地,鮮血染紅了地上的落葉。
    林晚楓喘著氣,收起弓箭,看著倒在地上的猛虎,心中並無多少狩獵的喜悅,反而升起一股強烈的落差感。他走上前,踢了踢老虎堅實的軀體,感慨道:“對付這等畜生,都需如此搏命……典雄,咱們要是有槍就好了。”
    典雄正擦拭著刀上的血跡,聞言抬起頭,古銅色的臉上滿是困惑與不以為然:“槍?王爺,您說的是軍中那些紅纓長槍?那玩意看著是威風,可真要步戰對陣,刺擊不如長矛便捷,破甲不如陌刀霸道,砍殺又不如橫刀利落,花裏胡哨的,在咱們陌刀隊麵前,可真不夠看。”
    林晚楓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不禁啞然失笑。此“槍”非彼“槍”啊。
    他腦海中浮現出陌刀如牆而進、人馬俱碎的恐怖場景,那確實是冷兵器時代的巔峰之作。但他想的,是能於百步之外,噴吐火焰與硝煙,讓再厚重的鎧甲、再勇武的猛士都形同虛設的另一種“槍”。
    “我說的槍,可不是你理解的那種。”林晚楓沒有過多解釋,隻是拍了拍典雄結實的肩膀,目光投向北方,語氣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篤定,“那是一種……能讓陌刀也變成燒火棍的東西。走吧,收拾獵物,回去烤肉。有些東西,光靠想是沒用的,得親手造出來。”
    典雄撓了撓頭,依舊滿臉不解,但還是利索地開始捆綁老虎和鹿。他隱隱覺得,王爺所說的“槍”,恐怕又是如同那水泥、香水一般,足以顛覆他認知的“稀奇玩意”。
    紅薯早已架起爐子,生好木炭,就等著王爺和典雄帶著野味到來。一想到王爺做的烤肉,紅薯不由的咽了咽口水。這時發現王爺和典雄渾身帶血的回來,後麵還拖著重重的獵物。
    紅薯早已在莊園旁的空地上架好了小巧的鐵爐,精心備好的木炭燒得正旺,發出輕微的劈啪聲。她一邊撥弄著炭火,一邊忍不住咽了咽口水,腦海中滿是王爺那雙仿佛能化腐朽為神奇的手,以及經他料理後那外焦裏嫩、香氣撲鼻的烤肉。
    正憧憬間,遠處傳來馬蹄聲和沉重的拖拽聲。紅薯欣喜地抬頭望去,笑容卻瞬間僵在臉上——隻見王爺與典雄策馬而歸,兩人袍袖染血,衣襟上濺滿了深色的汙跡,看上去頗為駭人。他們身後,用繩索拖著的,不僅有幾隻尋常野兔,更有一頭雄鹿和……一頭體型龐大得令人心悸的猛虎!那猛虎雖已斃命,但猙獰的樣貌和彌留的凶威,仍讓紅薯心頭一顫。
    “王爺!典護衛!你們……你們沒事吧?!”紅薯驚呼一聲,也顧不得什麽烤肉了,提著裙擺就快步衝了上去,小臉嚇得發白,圍著林晚楓上下打量,聲音裏帶著哭腔,“怎麽這麽多血?傷到哪裏了?快讓奴婢看看!”
    看著她急得眼圈發紅的模樣,林晚楓心中一暖,方才與猛獸搏殺的驚險與緊繃瞬間消散大半。他利落地翻身下馬,故意張開雙臂,在她麵前轉了個圈,輕鬆笑道:“放心,都是那畜生的血。本王福大命大,一根汗毛都沒少。倒是典雄,剛才可是勇猛得很。”
    典雄在一旁憨厚地咧嘴笑了笑,拍了拍胸脯:“紅薯姑娘放心,有俺在,傷不著王爺。”
    紅薯這才長長舒了口氣,拍了拍胸脯,嗔怪地瞪了林晚楓一眼:“王爺您真是的,嚇死奴婢了!下次可不能再這般冒險了!”說著,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被那巨大的虎屍吸引,既害怕又好奇,“這……這大蟲,是王爺和典護衛打死的?”
    “嗯,”林晚楓點點頭,一邊示意莊園裏的仆役過來幫忙處理獵物,一邊走到爐火邊,“正好,這老虎肉還沒嚐過,今天咱們就嚐嚐這百獸之王的滋味如何。”
    他挽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熟練地指揮道:“典雄,把那隻鹿和兔子處理幹淨,挑些好肉切塊。紅薯,把我那個調料箱子拿來。”
    很快,肉香便開始在空地上彌漫。林晚楓專注地翻動著串在鐵簽上的肉塊,小心地刷上油脂,撒上他特製的,包含了細鹽、孜然、辣椒粉和一些秘製香料的調味粉。油脂滴入炭火,激起陣陣誘人的青煙和“滋啦”聲響。
    紅薯坐在一旁,雙手托腮,看著王爺專注的側臉,又看看那逐漸變得金黃焦酥的烤肉,早把剛才的驚嚇拋到了九霄雲外,隻剩下滿滿的期待。
    林晚楓將最先烤好、火候最佳的一串鹿肉遞給紅薯:“喏,嚐嚐看。”
    紅薯接過,小心翼翼地吹了吹,然後咬了一小口。瞬間,外層焦香酥脆,內裏鮮嫩多汁的口感,混合著濃鬱而富有層次的辛香在口中炸開,她幸福地眯起了眼睛,含糊不清地讚道:“唔!太好吃了!王爺,您真是太厲害了!”
    典雄也分到了一大塊烤兔肉,他直接用手拿著,大口撕咬,吃得滿嘴流油,連連點頭,甕聲甕氣地讚道:“香!王爺,這烤肉滋味,比咱同福客棧大廚的手藝還強上一百倍!”
    林晚楓哈哈一笑,也拿起一隻烤得外焦裏嫩的兔腿,滿足地咬了一口,油脂的香氣在口中彌漫。他享受著這難得的野趣,但心裏卻記掛著正事。咽下口中的肉,他擦了擦手,說道:“出來逍遙兩天,也差不多了。下午咱們得回宮了。”
    他指了指旁邊那幾個裝著香水的精致琉璃瓶,“正好,把這些新搗鼓出來的香水給母後和皇嫂帶去。有了這新鮮玩意當‘護身符’,想必母後也不好意思再罰我去文華閣對著那些老學究們關禁閉了。”
    紅薯一聽要回宮,小臉頓時垮了下來,有些不舍這宮外的自由空氣,但聽到王爺提及皇後和太子妃,立刻又振作起來,小心地將香水瓶子收好,脆生生地應道:“是,王爺!皇後娘娘和太子妃殿下一定會喜歡的!”
    同是天涯淪落人……
    林晚楓腦海中不經意間又閃過魚幼薇那雙清冷的柳葉眼,以及她立於《寒江獨釣圖》前那孤寂的背影。他心念微動,趁著紅薯正低頭仔細檢查匣子鎖扣,未留意之際,眼疾手快地又從備用的香水瓶中悄悄取出一支蘭花香味的,動作迅捷而隱蔽地滑入了自己寬大的袖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