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失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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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瀅幾乎是落荒而逃。
    一口氣跑回院子裏,才知張口喘氣。
    方才那兩道身影在她眼前揮之不去,夾雜著他淡漠不悅的話語,一同將她心裏那絲不該有的憧憬絞碎。
    那位,許就是裴霄雲的未婚妻嘉寧縣主吧。
    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設。她這樣的人,站在他們身旁,果真就像個下人。
    爐下的火苗又竄了起來,茶香不再清幽,反倒有股焦苦味。她離開的這一會兒功夫,煮沸的桂花變得蔫巴褐黃,幾片殘渣葉隨茶湯濺了出來。
    煮過了頭的木樨清露發苦,他不會喜歡喝的。
    她將茶水倒進了窗下的花圃裏,就像她今日本就沒煮過這壺茶。
    她想起了他早上離開時囑咐她的話,他說叫她待在院子裏別亂跑,原來是怕她衝撞了他的未婚妻,攪了他的好事。
    暮色垂沉,寒風貼著口鼻灌來,她急促地咳了幾聲,眼眶略微發紅。
    他早早地把她帶進府,難道打算一直將她當做上不得台麵的物件,牢牢藏在後院嗎?
    那日後呢,他那般寵愛縣主,等縣主進了門,他又會怎麽打發她?
    晝夜更替,院裏又掌燈了。
    他說會早些回來,也是容易忘的。
    畢竟,人都愛和心上人待在一起,誰也不例外。
    她草草用了幾口飯,進了他的臥房替他熏衣裳時,終於聽到了他的腳步聲。
    他似是飲了酒,空氣中飄來一絲酒氣,加之……幾縷淡薄的脂粉味。
    夜裏天涼,她熟練拿起他常穿的衣裳,向他走去,可因白日的事,不敢看他,“公子。”
    裴霄雲清淡睇了一眼,嘴唇開合:“出去。”
    嘉寧縣主蕭扶楹是翊王的獨女,翊王握有兵權,太子有意讓他與蕭扶楹結親。親事已定,她來府上玩,他便趁機作陪。
    可沒想到碰到了明瀅。
    他並非氣明瀅的無端出現讓蕭扶楹難堪,這些他都能擺平,他是在氣她一次次違背他的話。
    自從入京,她就沒有在揚州時那般聽他的話了。
    他自認舍不得罰她,每次看到她淚水盈盈的眼,就總會心軟。
    看來是該好好教教她,該聽誰的話了。
    這聲“出去”令明瀅渾身一涼,入墜冰窖。
    她放下他的衣裳,站去了門外。
    他在生氣。
    氣她的故意出現,攪了他們的郎情妾意,可她又怎麽敢有一句解釋,解釋她不是故意的。
    還好她預料到了,早早穿了件厚襖,守夜便不會那麽冷。
    良久,房中傳來一道疲憊之音:“去打水來我沐浴。”
    明瀅眸中聚回亮光,困意頓散,邁步就要去。
    卻又被他冷冷遞來的一道聲截住:“淩霜,你去。”
    一旁的淩霜不可思議,明姑娘就守在門外,大爺怎會叫她近身伺候?她望了眼明瀅,隻見她垂首不語,眉眼像是一掐就能有水出來。
    她不敢耽擱,即刻打簾子進去。
    淩霜打完水便出來了,站了一會,裴霄雲又叫她進去研墨。
    這一晚上,真是匪夷所思。
    明瀅抬頭望著天上澄澈的月,一股涼意纏繞心頭,分明今日穿得夠多,卻還是很冷。
    裴霄雲裹了一團寫廢的紙扔出去。
    他根本就不習慣淩霜伺候,淩霜雖沉穩話少,卻如何也比不上明瀅知心。
    “你出去吧。”
    他盯著門前一團巋然不動的影子,眸色發沉,隱隱有些怒意。
    她既不願進來認錯,他也不必心疼了。
    後來的幾日,他都不曾叫明瀅近身伺候。
    院裏的下人見風使舵,都在傳明瀅失寵了,玉鍾更是直接站在她窗前出言羞辱。
    明瀅的病斷斷續續總不見好,吞了幾粒丸藥昏昏沉沉睡了半日,直到傍晚才打起些精神。
    “你就去認個錯,大爺那般寵你,你服個軟,大爺還能不心疼你?”淩霜寬慰她。
    明瀅咳紅了眼眶,靜靜靠在床頭,任思緒混混沌沌。
    寵嗎?
    是寵又不是愛。
    寵一文不值,今日寵明日便可以拋。
    從前隻有他們兩個人時,他對她很好,可回了京,他就會有家室,將來也會和別人生兒育女,她又算什麽呢?
    況且,若不是他主動問,她的解釋,他是不愛聽的。
    還是提不起精神,她打發走了淩霜。
    —
    三日後的一個清晨,大理寺的官兵衝入府上,把瞿國公給押走了。
    裴霄雲一到榮禧堂,便聽到老太太的哭嚎,而他的母親藍氏則默默坐在一旁用絲帕拭淚。
    可惜擦了許久,也不見一滴淚流下。
    老太太見他進來了,抓住他的袖擺哭訴:“大郎,你如今在大理寺任職,又是東宮的心腹,你快想法子救救你父親啊!”
    裴霄雲慢條斯理地扯回衣袖,眼神散漫帶笑:“父親吉人自有天相,母親都不急,祖母何故如此心急?”
    藍氏冷不防被點名,瞬間憋出幾滴淚:“大郎這話說的,我一個婦道人家,急有什麽用,還不是要靠你周旋嗎?”
    心中卻冷笑,那老東西死了才最好,他死了,她的景兒也好早日繼承爵位。
    老太太突然發狠盯著裴霄雲,“再怎麽說他也是你父親,你身為人子,怎能見死不救,忘恩負義!”
    “見死不救?忘恩負義?”
    裴霄雲目光冷得要剜人,喉間不斷嗆出冷笑。
    “當年我被你們下藥,被送去昭罪寺生不如死的時候,他可有想過我是他兒子?”他的視線落到藍氏身上,嘴角彎起詭譎弧度,“母親,你想過嗎?”
    滿堂下人鴉雀無聲,識趣退了下去。
    當年的事,就是一個誰也不能提的禁忌。
    藍氏坐立難安,神情閃爍:“你、你提這些做什麽,都已經過去了,再說了,你如今不是已經平安回來了嗎?”
    裴霄雲斜睨與他骨肉相連的母親與祖母,眼底閃爍著深不見底的寒意。
    當年,他才十九歲,跟隨三皇子去西北禦敵。
    三皇子狼子野心,抽調定北軍的糧草軍資豢養私兵,導致前線糧草供給不足,連連潰敗。然而這位大靖皇子,被蠻夷嚇破了膽,一路逃回京城。
    是他帶領殘兵浴血奮戰兩個月,才守住了西北六部。
    人人都說此番凱旋他定要受皇帝嘉獎,封侯拜相,可當他帶著滿身的傷回到京城時,四處都在通緝他,說他侵吞糧草,通敵叛國……
    原來,是如今這位老皇帝不舍懲治三皇子,為包庇其子罪行,便讓他當人人唾棄的替罪羊。
    那時,沒有人相信他。
    他秘密回到府上,希望父親能上疏替他辯駁,可當晚,他被一杯茶迷暈,恍惚中聽見父親和母親的對話。
    他們說趁早把他送去請罪,犧牲他一人,便能不禍及全家。
    原來,他是可以被隨意放棄的那一個。
    原來,母親從小就不喜歡他,不是錯覺。
    再次睜開眼,他被綁在昭罪寺,他們要他承認罪行,他不認,便遭受嚴刑拷打與下毒折磨。
    他身上的毒,就是那時候下的。
    兩年,整整兩年暗無天日。
    他不人不鬼,生不如死。
    他不想死,於是答應為太子做事,才留著一條命出了昭罪寺,去了揚州……
    外頭天光大亮,清晨的薄霧在他眸中覆上一層凜冽霜靄。
    “是啊,我如今平安回來了。”
    他望著藍氏,字字鋒利:“往後這個家裏,誰也別想好過。”
    —
    裴霄雲有意晾了明瀅幾日,聽說她病得很重。
    其實前幾日便聽說又病了,本以為會好,沒曾想一日都沒起身。
    冷落她幾日,想來她也應知道錯了。
    西邊那間房是特意給她留的,窗下的花圃裏種滿了她喜歡的山茶花。
    進了屋,她裹著被子縮成一團。
    也沒睡,就是到處亂拱,她睡相不好,夜裏總愛卷走他的被子,她自己還以為很守規矩。
    他坐在她榻上,拍了拍聳動的被窩:“動來動去,被窩還能熱嗎?”
    明瀅一驚,短促叫了一聲,聲音有些啞,也有些甜。
    她探出頭來:“公子,您怎麽來了?”
    不可否認,他離她很近,她的心還是會跳得很快。算了算,已有五日沒見他了,她還以為是在做夢。
    裴霄雲摸了摸她的額頭,燒已經退了。
    他故意用被窩裹著她,隻露出那一張泛著粉的小臉,像一塊軟糯的糕點,手指一戳就陷下去。
    “藥喝了嗎?”
    明瀅點點頭:“喝了。”
    “就沒有什麽想對我說的?”他雖念她生病,可不代表他就忘了那日的事。
    他終於給她機會,明瀅一五一十地解釋給他聽,說她那日不是故意出院子的。
    裴霄雲像是被她的綿軟與溫吞傳染了,神色漸漸柔了下來,他捏了捏她溫軟的耳垂,“捱到今日才說?”
    明瀅臉上綻出淡淡的笑,臉埋在他臂彎,話音便悶了些許,“您不問,我怕您生氣,不敢說。”
    瞧著她的小模樣,裴霄雲彎唇一笑。
    他的綿兒,乖巧可愛,沒什麽膽子,也很好哄,天生就該栓在他身邊,哪也不許去。
    他從袖中拿出一個小方匣,修長的指尖一挑,鎖扣便開了,是一朵晶瑩剔透的玉色海棠鐲子。
    “這是今日宴席,底下的同僚贈與我的,說是西域那邊的玉,我瞧著與你合適,送給你戴。”
    像貓兒一樣,賞一把小魚幹,就又能貼上來。
    冰冰涼涼的玉鐲子套到明瀅手腕上,猶如一股清冽甘泉湧入她心田,那些幹涸的裂土活了起來。
    這是他拿來哄她開心的。
    他對她,還是有些情誼的。
    可等日後縣主進了門,這樣的稀罕物,他還會第一個送給她嗎?
    —
    開了霽,明瀅的病也好些了。
    院裏的下人見她又複寵了,不敢再怠慢她,跟她說話也是輕聲細語。
    她抱了幾盆被雨水打濕的山茶花去太陽底下曬,有幾盆花被風吹落,土壤都鬆了。
    她拿小鐵鍬挖了新土,一株一株栽回去。
    天隻要再好幾日,它們就還能活。
    從後門進來的小丫鬟跑來她身邊:“明姑娘,後門有人找你,說認得你。”
    明瀅皺了皺眉,不禁疑惑,誰會來找她呢?
    思忖片刻,還是打了盆水淨手,朝後門去了。
    她走到後門,抬頭張望,靠在門框假寐的褐衣男子便熱情靠過來:“好妹妹,是我。”
    明瀅看清是她那個義兄,歎了聲氣,後退了幾步:“你又來找我做什麽?”
    男子沉下臉,圍著她轉了幾圈,揶揄道:“嘖嘖,瞧瞧這穿金戴銀的,這有頭有臉的大戶人家,料想也不是個忘恩負義的,我母親還病著,沒錢抓藥,你該不該出點?”
    當年母親收養她,又因沒錢才把她給賣了,沒曾想是個有福氣的,學了些狐媚手段,竟勾搭上了國公府的主子。
    “那日在白馬寺,我不是給你了嗎?”明瀅冷道。
    “兩貫錢哪裏夠。”男子道,“我母親養了你一年,就算賣了你那也是迫不得已。再說了,沒有那一年,你早就餓死了。如今她生病了,你跟著主子吃香喝辣,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明瀅不想招惹他,轉身便走,“我沒錢了,你別來找我了。”
    她對他們一家,算得上是仁至義盡了。
    男子在身後高喊:“你沒錢,那我找你主子要去,是府上的大爺吧,我去門口堵他。”
    “你站住。”
    明瀅頓住腳步。
    裴霄雲隻是知道她在白馬寺見了人,便生了那麽大的氣。
    她哪裏敢讓他去找裴霄雲要錢。
    男子見她服軟,又好聲好氣求她:“我就知道你心善,我母親她真是臥床不起了,否則我也不會來打擾你。”
    明瀅也沒多少現銀,她不常出門,裴霄雲賞她的也都是些首飾,叫她再拿錢,她也拿不出來了。
    “我真沒錢了。”
    “你這些首飾還不比銀子值錢?你隨意拿一件給我去當兩天,等我拿到錢抓了藥,即刻就贖回來還你。”說著,男子便要去扯明瀅手上的海棠花紋的玉鐲子。
    “這個不行!”明瀅牢牢護著,猶豫半晌,才拔下一根素雅的簪子給他,“隻有這個了,兩日後,你務必把它還給我。”
    這根簪子是裴霄雲很早以前送她的,不大打眼,隻要兩日後拿回來就好了。
    男子憤憤接過,揚長而去。
    邊走邊朝旁啐了一口:“拿這樣的東西來糊弄老子!不過一個婊.子!”
    馬車緩緩停在府門前。
    裴霄雲下了馬車,忽而見一個陌生男子從後門出來,那男子將一支短流蘇珊瑚簪子往懷裏塞,麵上是揮之不去的喜色。
    這根簪子似乎是在揚州時他送給明瀅的。
    他偏首朝後門張望,一抹粉色裙裾在他眼皮子底下消逝不見。
    “大爺,怎麽了?”
    空青察覺他停下。
    裴霄雲眼底幽深翻覆,隨手一指:“跟著那個人,若他拿了府上的東西,便剁了他的手。”